在刘镇撸起袖子,打算将刘全一拳撂倒在地之时,臧宓轻轻拉住他的袖子,扬起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他,唤住他:“刘镇。”

    刘镇的拳头生生顿住,咬着后槽牙,一把将刘全推了个趔趄,撞在旁边的墙壁上。

    他拉住臧宓的手腕,打算暂时忍下这口气,先将臧宓送回家。

    今日的账,对方不想就这么算了,他自然更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但事有轻重缓急,若他有个好歹,臧宓被困在这里,将来还不知会是个什么光景。

    可臧宓将手中的伞收起,轻轻挣脱了腕上禁锢的大手,鼓起勇气,扬声道:“不论诸位有什么样的分歧,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为老人家诊治。还请诸位暂时放下恩怨纠葛,莫待铸成大错,再悔之晚矣。”

    原本周遭吵吵闹闹,臧宓虽然尽力用了最大的声音去说话,却没多少人在意到她说了什么。

    但刘全却听到了,愤而回道:“我家中早已请了郎中来看,可连请两人,人家只叫我们准备后事……”

    刘全说着,声音呜咽发哽,眼角泛上泪花,忍不住老泪纵横。

    “今日这笔账,我势必要与刘镇算个清楚明白!便是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惜……”

    他还要再撂下狠话,身旁的亲故纷纷动容,摩拳擦掌,眼看着事态越发激化,臧宓蹙着眉,神色凝重道:“我曾学习过医术……想要为老人家看一看……”

    “若我没法子,也愿意为您家请城中的名医来诊治……总之,先尽全力,看看能不能保住老人家一条命。”

    臧宓并未信誓旦旦一定能救回刘家的三叔公,可她声气温软,神色认真,柔和之中却能令人感觉到态度里的真诚。而且她愿意给老人家请城中的名医,这令刘全心思有了一丝松动,满腹的怒气终于破开一个口子。

    可臧宓的态度能代表刘镇么?

    因此刘全质疑道:“你话说得漂亮,可你能做得了他的主?”

    刘全怒目斜视刘镇一眼,“若他转头赖账,诊金……”

    “若事情当真是刘镇做下,即便他不出钱,我也绝不会赖您的账的。”臧宓温声打断他的话,只轻声催促道:“烦请您前头带路,莫耽搁了时间。”

    许是因为臧宓长得温良无害的模样,刘全终于决定相信她一回,当真转头往家中去。

    臧宓抬步跟上,却被刘镇一把拉住,不赞同地皱眉道:“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要断气。他家请两个郎中都说快办后事,你掺和进来,若他有个好歹,他家连你一并都要恨上!这事与你没关系,我先送你回城……”

    臧宓知他不想带累自己,但他肯放自己归家,这份恩德,她没齿难忘,也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尽力回馈他的恩情。

    因此臧宓冲他摇了摇头,小声却坚定道:“你不必为我担心。即便最终我无能为力,但损失的只是一点钱。而若能挽救一条命,能对你做点有用的事,将来我想起今日这一刻,不至于为对你的苦难视而不见而后悔。”

    她这最后一句令刘镇心中大为震撼,一时怔愣着,心中如被热流击中,回不过神。

    世人憎恨他,轻贱他,鄙夷他,疏远他,可唯有她看到了他的抗争和苦难。刘镇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一座深深的井底,每隔一段时间,井口就被砌上更狭窄的一圈。他用强硬对抗这整个世界,而世界报之他以寒冷。

    臧宓是一道不一样的光,猝不及防地照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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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刘全态度的转变,这场架自然也没打得起来。

    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疑心臧宓不过是为拖延时间,也有人感叹那样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子,竟被官府强配给刘镇这样的恶徒,还有人开始打起了赌,赌刘镇过了这一阵新鲜劲,过多久就会开始对老婆动手……

    刘镇未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紧跟着臧宓往刘全家中。

    刘家三叔公虽是一介田舍翁,大字识不得几个,但在家中却是固执又威严的大家长。

    老两口住在正房,三个儿子侍疾在侧,刘全领着人进去时,一家子老老小小都挤在老人家的床前,个个眼睛发红。屋子里除了小辈偶尔的抽泣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因为请来两个郎中都说了没救,刘大伯将底下的弟妹和子侄们全都召集起来,等着为老人家送终。

    而发现三叔公倒地不起,将人送回来的狗癞子也留在这里帮忙。

    一群人见着刘全带进一个身穿红色的女子,先就已生不悦,待要质问,又见刘镇进了院子,火气便噌噌往上冒。

    刘全忙走到刘大伯跟前,低语几句,对方这才凝目瞪视臧宓一眼,却未再开口阻止。

    臧宓走到床边,端详床上面如金纸的老人。他已经十分老迈,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因为苍老,深深地陷在眼窝里。许是喉中有痰,他口中嗬嗬直响,听着像破旧的风箱苟延残喘,听上去有些瘆人。

    臧宓望了一眼他的气色,而后让身边一个老妇人将他的手拿出被褥中。

    虽然身上盖了好几床被褥,可指尖触到他的脉搏,仍是一片冰凉。这令臧宓的眉头蹙起,心下微沉。

    “老人家突然倒地不起,且观他唇色发青,脉相浮缓,瞧着像是中风之兆。”不多久,臧宓收了手,娓娓道。

    “方才请来的两位郎中也是如此说。”刘全听臧宓如此说,虽对她一个女子并不报希望,面色却更黑沉了几分。民间人人闻中风而色变,概因此病即便救回来,人也会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甚而无法控制便溺,熬几个月油尽灯枯,再毫无尊严地死去。

    “我猜他们还说,中风之人,入脏身冷,入腑身温,入脏即死,入腑尚可治愈?”

    此时就连刘大伯也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屋中几位妇人,更忍不住呜咽出声。

    断言老父必死无疑的话一日听三次,原本活马当作死马医的一线希望也被摁灭。看来,这丧事是必须尽快筹备下。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我瞧着,老人家的症状虽看着与中风非常相似,但又有细微的不同。他并无口歪嘴斜的表象,舌上也无齿痕。而且我记得大叔您方才说,他被送回之时,脚上全是血?”

    刘全听臧宓之言,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来,连连点头道:“脚上有个深可见骨的大窟窿,刘……”

    他方要咒骂刘镇,却想起眼前女子似乎是刘镇新娶的妻子,忙又闭了嘴。

    “我疑心他是失血过多,导致身子冰冷。且他喉中有痰,若痰多淤滞,同样会令人肢体厥冷,甚而昏厥。”

    刘全蹙紧眉头,这一次对臧宓所说却半信半疑,“我爹自从去年秋收时淋雨咳嗽,一直没治好。他往年咳嗽厉害得多了,也没有昏厥过,渐渐便会大好……”

    可臧宓却对自己的诊断渐渐有了些自信,思索片刻,便道:“城中集庆坊的宝仁堂张大夫是治痰淤的名医,您若不信,可去请他来为老人家看看。我也有个立竿见影的法子,可暂解老人家痰淤之症。”

    “隔着一块干净的布,将老人喉中淤积的痰吸出来,应能有所缓解。”臧宓说着站起身,“等老人清醒过来,事情的真相一问便知。恳请诸位到时能问清原由,若真如刘镇所说,还请各位能与乡邻解释清楚,还他一个清白。”

    臧宓退出屋子之后,一众小辈也被赶了出来。不多久,里头传来一阵盥洗之声,紧跟着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老三叔公没多久,果然悠悠转醒。

    上午发生在田间的事情十分简单,问过清楚,不多久,刘全面色涨红地走出来,脸上却带着笑意,走到刘镇跟前,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而后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歉然道:“叔错怪了你,对不住。等你叔公身体好些,再请你来家吃顿酒。”

    又走到臧宓跟前,继续搓手道:“刘镇瞧着凶神恶煞的,却是个实心眼的好男人。我下午听着他要送你回家去,可这还不到三朝回门的时间。你们这婚事,还不到一天,是就要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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