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宓昨夜在刘家睡得并不好,可躺在床上,许多心事纷至沓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母亲虽求了舅母,让她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同意她嫁过去给徐闻做妾。可臧宓心中却并不愿意,只觉得往后余生,再也没脸去见徐闻,更遑论卑微地苟活在他后院的某个角落,看着他与旁的女子做恩爱夫妻。
与徐家的婚事,本就是臧宓高攀了。臧家家世原就远不及徐家,而徐闻一表人才,堪称俊采星驰,博涉多识。徐闻虽从未与她提过自己的满腔抱负,但臧宓却晓得他必然心有凌云之志。
因着宜城明明也有口碑出众的书院,但徐闻却并不甘于偏安这一隅。他向往名师荟萃,人才济济的京都太学,为此不惜远离父母,背井离乡,独自在外求学。
那样惊才绝艳,光风霁月的男子,臧宓自知自己再配不上。就连站在他身边,也是相形见绌,唯恐玷污他一身清贵风华。
可她自青春懵懂,豆蔻年华,便知自己将来要嫁给他。她这小半生,亦可算不负韶华,只可惜存在的意义便全是为迎合徐闻的喜好,为他将来的生活起居操劳做准备,殚精竭虑。
为跟上他的脚步,她房中辟了整面墙的书橱,放的全是他曾涉猎的书籍。天文地理,医学术数,诗词歌赋……
以往徐氏总拿她打趣,笑她连复杂的针法都琢磨不透,却要为徐三郎猪鼻子插葱,装相。
那时臧宓总又羞又恼,叹恨母亲小看她。可而今看着满墙琳琅的书,臧宓只觉有些心灰意冷。她读过那么多书,终归也过不好这一生。
——连写书的圣人也过不好这一生呢!臧宓自嘲一笑,起身往箱笼边,打算为刘镇备两样薄礼。
自从学刺绣以来,臧宓每爱收集各种布料。棉麻绫罗和各色绸缎,每样总要添置一些。刘镇未必会接受她哥哥的礼,也未必会要她的钱,若如此,两匹布并不贵重,于他也是必须,兴许他就接下了呢?
因臧宓每年总要费些心思给徐闻做几样东西,或是衣裳鞋袜,或是香囊扇坠,带钩腰封之类,因此箱笼中倒也有几匹布颜色正合适刘镇。
臧宓拣了一匹藏蓝色细棉布的,一匹石青色缎面的,叠得整整齐齐,收在包袱里。
原以为今日天色已晚,怎样也要到明日才能宴请他,谁想不过一个时辰之后,臧钧便遣人来后院唤她出门赴宴。
臧宓心下有些生疑,小岭村离城中并不算近,道路又泥泞,刘镇缘何来得这般快呢?只是思及骑马自然远比走路快,这惊讶也不过一瞬而逝。
虽刘镇不过一介乡野村夫,地位微贱,午后又刚分别,为显郑重,臧宓仍唤了小丫头进来,重新梳洗妆扮。
她昨日一身形容狼狈至极,后来又一身破衣烂衫,那身新衣裳颜色又俗艳,想来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坏的印象。哪怕往后再见不着他,臧宓不愿他往后忆起自己,便是那样一副仓惶可怜的样子。
许是为挽回一点自尊,臧宓亲手描画了眉眼,为掩饰略为憔悴的面色,难得扫了淡淡的胭脂,点了绛唇。
她向来很少盛装打扮,便是昨日去见郡守李承勉,衣裳颜色也素净。这一回为见刘镇,外头的大衣裳竟挑了件垂丝海棠色的浮光锦,衣襟袖口皆以金线刺绣,浅白色月华裙上暗纹的芙蓉萱草华美精致。
这一身穿着如春光明艳娇柔,臧宓换好,又觉过于盛重了些。她连见徐闻也不曾这般着意打扮。原想着再换一件,只身边的小丫头一意撺掇她,外头哪家的小娘子都穿得明媚娇俏,这样穿其实也寻常,并不算扎眼。
直到下了马车,在臧钧的陪同下进入揽月居,臧宓才觉得或许穿错了衣裳,有些后悔。
揽月居是宜城名气稍逊醉贤楼的酒楼,此时正是人流如织的时段,来往的客人每见到臧宓,目光总要往她身上扫。
曾经旁人的关注令臧宓觉得更有自信,可而今她哪还是从前,心里头总带着若有似无的不安,总觉得那些眼光里多了些异样,有不动声色的讥嘲,也有蠢蠢欲动的不怀好意。
臧宓下意识想拿东西遮住面颊,只是大庭广众,岂能扭捏到用包袱遮挡面颊?天气又凉,并不适宜执扇。这令她心中多了几分彷徨无措的不安,才走出几步,便忙拉住臧钧的衣袖,退缩道:“我忽有些不适,想先回家去。”
臧钧听她此言,面色一变,隔着衣袖,用力抓住臧宓的手腕,不悦道:“昨日你出尔反尔,得罪那一位,致使大祸临头。若今日仍临阵怯场,又得罪刘镇,你可知又会惹下怎样的祸端?你若一早说不见他,我又何必……!”
见臧宓身子有些瑟瑟,眼中雾气潋滟,臧钧又抿了口,只是态度坚决,软了声气,宽慰她道:“来都来了,你略坐一会。他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我陪他喝两杯,便与你一道家去。总不能这样言而无信,到底失礼得罪人。”
臧宓听他提起刘镇,心中又才安定些许,想着总不能往后都要这样躲着不肯见人,到底硬着头皮,一路埋头踩着臧钧的脚步,跟着到二楼预先定下的厢房里。
直到房门关上,将熙攘的人声关在外头,臧宓僵硬紧绷的身躯这才渐渐松弛下来,在桌案下首的位置坐了。
“我到外头去迎一迎他,你就在此等着,不要随意出门走动。忠伯就在外头,你别怕。”
臧钧进屋之后,只随意扫了眼屋中环境,见墙上挂着雅致的书画,案上香炉里燃着清淡的熏香,墙角一只精巧的陶瓮,种着苍翠的青竹,陈设并无甚可挑剔之处,交待臧宓之后,便转身往厢房外去。
臧宓见门上果然有个影子,瞧着似家中老仆忠伯,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只是,她却再想不到,臧钧所等之人,并不是刘镇,而是郡守李承勉。
为确保臧宓能乖顺听话,不要再负情任性,臧钧早在房中的香里做了些手脚。这一次,无论如何,不容有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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