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
那一年的圣诞节冷得让人发颤,但是掩盖不了节日的狂欢气氛,他们决定在白木屋中度过圣诞节。
将寒冷都阻挡在门外,他们要度过一个温暖、色彩斑斓、欢乐无比的节日。
白木屋中的圣诞气氛已经很浓烈了,欧文买了圣诞树,伊丽莎白和路易莎在圣诞树上挂满铃铛和亮闪闪的装饰品。他们齐心协力做了一个圣诞蛋糕。欧文扮成了圣诞老人的模样,往家里洒满了圣诞糖果,他们一边吃糖,一边将撕下来的糖纸贴在屋子里的四面八方。
吃过午饭之后,路易莎找到伊丽莎白,神神秘秘地说了一件事,希望伊丽莎白能够成全她,和他。
圣诞节的前一天,伊丽莎白已经努力忽略掉路易莎和欧文谈恋爱的事实,下定决心高高兴兴地度过这个节日了。她成功地催眠了自己,却忘记了有的事情别人是可以提起的。
路易莎希望伊丽莎白能在外面待半个小时,让她和欧文单独待半个小时。
就半个小时。路易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伊丽莎白,她知道伊丽莎白一定会答应的,因为伊丽莎白是他们最好的朋友。
她一定能理解的。
是的,他们猜得没错。伊丽莎白确实能理解他们,她压下满心的委屈和难过,对路易莎说:“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路易莎绽放出惬意的笑容,她亲了路易莎白一口,说:“等你回来,我们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物。”
“你们?”伊丽莎白捕捉到了这个特别的词语。
“是的,今年给你的圣诞礼物是我们一起送的。不过别担心,虽然只有一份,但里头的心意可一点也不少!”
“哇!”伊丽莎白装出喜悦的模样,“那我可真是太期待了!”
期待个鬼,她根本就不稀罕什么合二为一的大礼物,她只需要两份礼物,不需要多珍贵。她不想要路易莎和欧文“一起”送的礼物,他们根本就不会明白。伊丽莎白走在街上的时候,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她穿得很厚。毛线帽、围巾、手套都穿戴好了,可是她依旧觉得好冷。
天寒地冻的。
凭什么她要一个人走在这冷冰冰的街道上?虽然外面很热闹,寒冷的环境并没有阻挡人们过节的热情。可是街上再热闹,人再多,商品再丰富再便宜,也不是伊丽莎白想要的。她只是想要回家,回他们的白木屋,与她的朋友待在一起。
绒绒的细碎雪粒夹杂着冰晶落下,还没来得及接触大地,便被风吹得到处乱撞。
伊丽莎白走进了一家书店当中,不为什么,她只是凭着本能,无知无觉地走到了屋檐底下。
她走到书店深处,在角落的书架中找到短暂的栖身之地,她望着书架上成排的书脊,突然想到了一个疯狂的计划。
如果,如果——
伊丽莎白抓起了书架上的一本书,匆忙之间,她只看见了书名,叫做《一条被勒死的绳子》,至于作者是谁,出版社是哪家,定价多少,她一概不知。
这不重要,伊丽莎白掀开大衣,将书塞进了怀里,然后搂紧双臂,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她走过了成排的书架,走过了儿童区域,走过了畅销书版面,走过了周边礼物区,走过了收银台。
伊丽莎白差点就走出门口了。
收银员突然追了上来:“小姐,小姐,请等一下。”
伊丽莎白将迈出去的步子收了回来。
收银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伊丽莎白,而后谨慎地问道:“这位小姐,请问您是否遗忘了什么呢?”
伊丽莎白知道的,店铺的收银员通常都有一双火眼金睛,他们每天打量着来来回回的人,形形色色的人,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无聊中孕育出了一种伟大的智慧,那就是看人的智慧。
来吧,脱掉我的衣服,剖开我的心,看看我是个什么人。
伊丽莎白已经做出了选择:“没有。”
“……你确定?”
“我确定。”
收银员眯起眼睛,他的额头堆起了层层的褶皱:“那么,请问您可不可以把手放下来呢?”
有那么几秒钟,空气是凝滞的。伊丽莎白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害怕,她犹豫了,可她不能退缩。
她将手放了下来,“哐当”一声,《一条被勒死的绳子》从她的怀里摔到了地上。
伊丽莎白被带到了警察局。
不是多大的事情,小偷小摸,没有前科,在警察局里接受一段时间的教育,就应该要被放走了。
警察批评了伊丽莎白,他也许是赶着回家过节,也没有批评太久,他将要点提炼出来。一,大学生,很有前途,不应该偷东西。二,偷东西是不对的行为,你要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三,你要认错,然后让你的父母或者老师来把你带回去。
伊丽莎白沉默地听着,她沉默地低着头颅,头发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从警察的角度来看,她是在诚信悔过。
警察问:“伊丽莎白,知错了没有?”
过了一会,伊丽莎白才点了一下头。
警察拿起电话,将话筒递了过来,说:“好了,现在打电话给你的家人吧。”
伊丽莎白接过话筒,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串数字,那是白木屋的电话号码,她的朋友就是她的家人,她没有别的家人了。
只有路易莎和欧文。
她按下了一个数字。
2——
路易莎和欧文在做什么呢?他们此刻可有想过我?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他们会担心我吗?伊丽莎白为什么还没有回家?
8——
欧文会吓死的吧。
伊丽莎白偷东西了?!!怎么可能?她是鬼上身了吧?伊丽莎白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路易莎会跑来警察局接她,会忧心忡忡,不知道最好的朋友发了什么神经。
8——
她会不会打断了路易莎和欧文的快乐?
2——
她在做什么啊?通过这样不堪的方式,让一对陷入爱河的情侣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自己的身上。有这个必要吗?这样做值得吗?
伊丽莎白,你自己都唾弃自己。
6——
今天是圣诞节,她要告诉他们这件事情,然后让他们来警察局接自己。
她要让路易莎和欧文关于这个圣诞节的记忆,都被警察局这个词给覆盖。
她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伊丽莎白。
“我不打了。”伊丽莎白手一松,话筒垂直向地面投去,她向后退了一步,“可以让我一个人回家吗?”
“还差一个数字,为什么不打了?”警察出言催促,“快打,打完让你父母来接你回去好好教育。你既然能做出偷东西这样的事情,肯定跟你的父母脱不了关系。”
伊丽莎白措辞冷硬:“你说得不对,因为我没有父母。”
警察愣住了。
伊丽莎白露出了一个平淡的微笑:“如果没有父母来接,就不能离开的话。那你就一直关着我吧。”
警察退步了,他放了伊丽莎白,说:“算了算了,你走吧。”
伊丽莎白说:“谢谢。”
警察在她的背后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说谎,但是,圣诞节快乐。”
“圣诞节快乐。”
伊丽莎白没有回头。
伊丽莎白走得很慢,下午四点刚过,天空已经变得昏昏沉沉,灰白色混着模糊的深红,看起来像是有人朝天空泼了一大盆脏血。
等等,那不是脏血!那是火光的颜色。
伊丽莎白定住了脚步,她看向广阔天幕的血红一角,那跟白木屋的方位一致。
怎么回事?
伊丽莎白跳了起来,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长街,她的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不是心动的普通,而是窒息和茫然的扑通。
白木屋烧成了一片火海。
伊丽莎白尖叫了一声,她想要冲进去,但是被路人拦住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的朋友还在里面。”
“哎呀,你看看这都烧成什么样子了!如果里面还有人……多半已经救不活了,你还活着,就努力活着吧……”
“你别说话了!你这张嘴能说出什么好话。”
“消防员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今天是圣诞节,怎么会发生火灾呢?”
“真是奇了怪了,好端端地,怎么就起火了?”
“还是木房子,一烧起来,没完没了咯……”
……
伊丽莎白听不见周边嘈杂的声音,她发了狂似的想冲进去,却挣不开别人的阻拦,最后在强烈的刺激中晕了过去。
那片火海永远定格在了她的眼里。
原来白木屋真的被烧毁了。
后面的内容不必再问,乔尔和兰伯特都已经能猜到了。路易莎和欧文在火海中丧失了性命。而伊丽莎白活了下来,伴随着她活下来的,是辗转反侧的痛苦和永不磨灭的过往。
伊丽莎白向他们倾诉了过去之后,看起来冷静多了,虽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只是暂时将伤痛隐藏了起来。她看着棕色小熊,说:“后来我重新将白木屋画了出来,里面的布置摆设都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在画画的世界里,白木屋丝毫未变,而在现实当中,已经不会再有一间同样的白木屋了。我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乔尔问:“你真的打算不再接受汉弗莱的治疗了吗?他很关心你。”
伊丽莎白说:“我知道。他给了我很多建议,如果没有他,我恐怕活不过这些年。但是……我想,我需要缓一段时间了。”
乔尔尊重伊丽莎白的选择。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慢走,不送。”
兰伯特走到门边,回头看了伊丽莎白一眼,说:“你掀开小熊的衣服,里面有字。”
伊丽莎白嗓音发紧:“……多谢。”
“再见。”
他们走出了房间,走下楼梯,离开了书店。
“你怎么知道里面有字?”乔尔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兰伯特,“你脱过它的衣服?”
兰伯特脸一红,说:“我没有,我只是在跟小熊玩,然后不小心、不小心、不小心看到了。”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小心”,就差把不小心印在脸上了。
乔尔盯着他,直到兰伯特耳根泛红之后,才移开了目光,他认真地说:“小熊就算了,不准脱人的衣服。”
“我说了,我没有!”兰伯特气鼓鼓地说,“你这是诽谤。”
乔尔改口道:“反正不许不小心。”
这样说就顺耳多了,兰伯特应了一声,随即将话题引回白木屋,问:“为什么白木屋会起火啊?”
“想知道?”
“嗯。”
“走。”乔尔将手搭在兰伯特的肩上,这个高度刚刚好,“回去找汉弗莱。”
“根据现场的情况和尸检报告,推测应该是路易莎和欧文喝得烂醉,神志不清,然后不知道做了些什么,让白木屋烧了起来。由于他们意识不清醒,白木屋燃烧的速度又太快,所以他们没能逃出去。火势蔓延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昏迷过去了。”
既然伊丽莎白已经告诉了乔尔和兰伯特那天的事情,那汉弗莱也没有必要再为她隐瞒了。伊丽莎白不说这段,恐怕是因为她没有办法再次说出口,她当初还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之下,才向汉弗莱说出这些话的。
死亡的真相就是这么简单。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被意外的火灾吞噬了性命。
兰伯特垂下眼眸,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现实中的白木屋烧毁了,《白木屋》这幅画也被烧毁了。
汉弗莱说:“伊丽莎白接受不了的是,如果那天她没有走进那家书店,实施那个计划,那她就会在半小时后回到白木屋里。白木屋就不会出事。路易莎和欧文就不会死亡。她为此自责了将近十年,也还将继续自责下去。”
伊丽莎白叠加了千万种“如果”的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指向与现实截然不同的结局,她懊悔,她自责,她痛恨自己,明明她是那个可以改变命运的人,可她偏偏什么都没有做到。
她甚至没能跟她最好的朋友一起死去。
她活下来了,因此永受折磨。
伊丽莎白只能在画里面宣泄情绪,她画抽象的爱恨,画扭转的现实,画不堪的太阳和耀眼的灰尘。
她在画自己。
兰伯特走在沙滩上,海岸上飘来水草和盐的味道,沙滩上布满尖锐的石子,他低下头,踢着沾满沙子的石头。
乔尔走在他后面,目光粘在他的背上。过了一会,他说:“兰伯特,明天我们就启程吧。”
“去哪里?”兰伯特停了下来,转过了身。
“不确定。”乔尔说,“坐上船,随便去哪。”
兰伯特坐在了旁边的岩石上,太阳变得很温和了,岩石暖暖的,他问:“是去离月亮更近的地方吗?”
“当然。”乔尔坐在了他的旁边,看着海浪涌起来,又翻下去。
“我在想一个问题。”兰伯特将头靠在乔尔的肩膀上,除了亲昵,这在他的心里并不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想靠着某些东西,或者某个人。
乔尔僵直了身体:“你说。”
兰伯特问:“为什么伊丽莎白不去定制梦境呢?像克拉伦斯夫人那样,她也可以定制一个梦境,有路易莎和欧文的梦境。”
“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活在幻想当中的。”乔尔侧过头,“有些人喜欢现实,即使现实是痛苦的。而有些人做不到自我欺骗。还有些人,无法忍受在甜美的幻想和痛苦的现实当中来回摇摆。”
兰伯特有点明白了:“如果给我定制一个每晚都能摸到月亮的梦境,也许我也不会高兴的。”
乔尔说:“是的,就是这个道理。”
“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我好像变了。离开王宫的这些日子。”
“哪里变了?”
兰伯特呆呆地看着橙红的太阳,他按着自己的心,说:“我觉得,月亮好像没有那么重要了。”
乔尔温柔地看着他:“你还想去摘月亮吗?”
“想,但是没有刚开始的时候那么想了。”兰伯特的目光转到乔尔的眼睛里,“乔尔,我不知道,这样是更好还会更坏。”
“不用纠结好坏。虽然,我觉得肯定是更好的。不过它没有那么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你指的是哪个方面?”
“对于我来说。”
乔尔说:“我的看法也没那么重要。”
兰伯特说:“我想知道。”
“好吧。”乔尔败下阵来,“我的看法。我觉得对你来说,重要的是——成为你自己。”
“成为我自己?”
“嗯,成为完整的兰伯特。”
伊丽莎白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她终于掀开了小熊的衣服,看见了里面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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