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空旷的寂静之后,乔尔说:“没有了。”

    否定的答案,多么哀伤的词语。

    安慰的话语都挤在喉咙里,由于拥挤而堵住了,又是一段安静的时间,兰伯特说:“我也没有了。”

    乔尔揉了揉兰伯特的头,兰伯特没有抗拒,他说:“乔尔,我们走吧。”

    他们离开了小餐馆,阳光很好,像是流水一样,顺着纹理,漫进了他们的肌肤之中。仿佛将人也变成了小小的太阳,也会发光,也会发热,也拥有每天重新爬起来的力量。

    二人顺着木屋旅馆的方向走,兰伯特突然说:“那是消失的爱情树,长不出果子了。”

    乔尔说:“你为他们感到遗憾吗?”

    “是的,多么可惜啊。”兰伯特说,“三年,好漫长的时光。”

    他才十六岁,快十七岁了。在他看来,三年的时间确实很长很长。你陪伴了一个人三年,怎么能这么容易地抽身呢?但乔尔不一样,乔尔的年纪比他大,他经历过太多的三年了,在遇见兰伯特之前,三年的光阴对他而言,便是弹指又一瞬。

    为了让兰伯特从阿瑟和梅格的故事中走出来,乔尔决定岔开话题,他想了想,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切开点:“其实那种树的名字不叫爱情树,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爱情树是我给它们起的名字,我觉得还挺贴切的。”

    兰伯特先是“嗯”一声,过了几秒钟之后,他瞪大眼睛,看向乔尔,说:“你又骗我!”

    “是的,我又一次骗了你,而你又一次上当了。”乔尔诚恳地说,“小国王,我坦白我的错误,并且真诚地请求你的原谅。你愿意原谅我吗?”

    只不过是一棵树的名字,其实没有什么好计较的。这是无伤大雅的谎言,再给谎言包一层糖纸的话,这是风趣的谎言。兰伯特根本不可能为此而“不原谅”乔尔,他从喉咙里哼了一声,说:“勉强原谅你,但是你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开玩笑那样的也不行吗?”乔尔故意露出为难的神情。

    兰伯特想了想,说:“看情况吧。不准开没有意义的玩笑。”

    也就是说,可以开有意义的玩笑。可是什么玩笑才是有意义的呢?乔尔问了出来。

    兰伯特一本正经地说:“能让人感到快乐的玩笑。”

    乔尔同样认真地问:“那么,你在脸红的时候,是感受到快乐了吗?”

    这天没法聊了!

    兰伯特迈开了步伐,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乔尔可以轻而易举地追上兰伯特,但是他故意走在兰伯特的后面,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说:“等等我。”

    兰伯特才不等他,他努力地将腿往前跨,务必让每一步都是他能走出的极限距离,他才不要让乔尔看到,自己又脸红了呢。

    他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在那本书里面,脸红是一种病,脸红的次数越多,说明一个人病得越厉害。如果脸红的频率过高的话,要去医院里面做手术,治好这个毛病的。

    兰伯特想,如果自己活在那本书里面,现在的他应该也要去医院里做手术了。

    他病入膏肓了。

    都怪乔尔。他在都尼王宫的时候,根本就不会脸红。都怪乔尔。兰伯特在心里面数落着乔尔,可是他根本就不会骂人,翻来覆去都只有那句“都怪乔尔”。他的责怪是有节奏的,每走一步,就在心里责怪一句。乔尔跟在他的身后,不知道兰伯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想念自己的足迹。如果他知道的话,恐怕会在心里乐开一百朵花,恰恰跟脚印的数量相对。

    很配。

    兰伯特盯着脚下,乔尔盯着兰伯特。谁都没有注意前方,就在这个时候,兰伯特撞上了从拐角处走出来的人。

    不,说是走出来也许并不恰当,兰伯特撞上了一个坐轮椅的妇人。一个青年推着轮椅,他看起来也心不在焉的,发现妇人与陌生人相撞之后,他惊呼了一声,连忙问妇人:“妈妈,你没事吧?”

    乔尔也扶住了后退一步的兰伯特,问:“痛吗?”

    兰伯特的脚撞上了冰冷的轮椅,说不痛那是假的。他不说话,乔尔就知道他痛了,他掀开兰伯特的裤腿,发现了他的小腿有一处红肿,不算严重,乔尔说:“别怕,没事的。我带你回去敷药。”

    “等等。”

    兰伯特对妇人和青年说:“刚刚是我走路不小心,没有注意到你们,才会撞上的。十分抱歉。”

    青年也说:“对不起,刚刚我也有点走神了,没有看路,所以才没来得及避开。”

    这个声音……好耳熟,像是早上的时候,他们在公园处听见的声音。

    兰伯特忍不住多看了青年两眼,阿瑟感到有些奇怪,问:“怎么了?”

    “没什么。”兰伯特说,“你的……母亲没事吧?”

    “她也没事。你的脚是不是磕到了,前面有家医馆,我可以带你们去。”阿瑟指了指左侧。

    乔尔说:“谢谢,不过不用了。你好好照顾你的母亲吧,我们可以自己去。”

    “那好吧。实在抱歉,我们先走了啊。”

    “嗯。”

    兰伯特看着阿瑟推着他的母亲离开,暂时忘记了脚上的疼痛,他说:“真是巧啊,居然在这里碰见了他们。”

    “阿瑟看起来心神恍惚,恐怕也是因为梅格。”乔尔说,“不说他们了,我带你回去涂药。”

    他背起兰伯特往木屋旅馆走去,兰伯特又能看向更远的地方了。他虚虚地搂着乔尔的脖子,说:“如果你是我的父亲就好了。”

    乔尔正踏上森林阶梯,骤然听到这句话,他险些没站稳而摔倒,他将重心与心神一道收稳,问:“为什么?”

    “在我的记忆里面,父亲从来就没有背过我。乔尔,你是背我背过最多次数的人。他们说……他们说爱是可以让你看得更高更远的,当一个人趴在父亲的背上时,他能感受到无限宽广的世界。”兰伯特慢慢地说,“所以如果你是我的父亲,也许我就能更早地感受到这份宽广、高远的爱意。”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也是渴望被爱的。这份渴望让他颠来复去地想,如果他是艾萨克,他是不是就可以获得更多的爱了?如果乔尔是他的父亲,他是不是就能从他身上汲取亲情的力量了?如果他能得到更多的爱,他的心能否恢复到正常的模样。如果,如果。

    “可我不想当你的父亲。”乔尔感受着兰伯特的重量,他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人刮走,他不由得将人抓紧了一些,“这样也是可以让你感受到这份宽广和高远的,如果你愿意感受的话。”

    他们回到了木屋旅馆。

    在光明泉的时候,兰伯特就已经磕过一次了,乔尔一直备着药,就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这个万一这么快就到了,兰伯特换了一条卡其色的短裤,乔尔将药油倒在手心里,揉匀了之后,按在了兰伯特小腿的红肿之处,用适宜的力道慢慢揉搓,让药油在舒缓的按摩中生效。

    “疼吗?”

    “有点。”兰伯特说,“是可以忍受的疼。”

    兰伯特所说的“可以忍受”,是指不涂药也没有关系,让伤口自己慢慢好,他可以忍受。

    “你在王宫里面,应该很少会受伤吧。”乔尔说。

    兰伯特点了点头,王宫里的人把“国王”当成宝贝,他们会竭尽全力地照顾他,用柔软的毯子铺满地砖,不让他受伤。

    “跟我出来,你受苦了。”乔尔的神色很认真。

    兰伯特立刻否认:“没有,这两次磕到都是我自己不小心,跟你没有关系。”

    药油都揉进去了,乔尔收回了手,起身去洗手台将手洗净,然后再次坐了回来,他说:“这几天就在房间里休息,我们不去外面了,等你的脚好了再说。你想做点什么?”

    只能待在房间里,能做什么呢?兰伯特想了想,说:“我想画画。”

    “好。”乔尔说,“等会我叫人买画纸和画笔。”

    兰伯特问:“你要在这里陪着我吗?”

    乔尔说:“自然。”

    “可是那样会不会很闷?如果你想出去的话,那就出去吧,我一个人也可以的。”

    乔尔说:“没关系,我不会闷的。”

    有兰伯特在这里,活生生的兰伯特,会笑,会脸红,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会用一种他不自知的、有些渴望的目光看着乔尔。乔尔怎么会闷呢?

    兰伯特像是一个九曲十八弯的宝藏迷宫,乔尔是彻底困进去了。他不想找到出口,他只想走遍迷宫的每一个角落,去发现,去探索,然后妥帖地安置好那些心之碎片,将完整的兰伯特拼凑出来。

    兰伯特又用那种目光看着乔尔了,带着一些脆生生的怯意,和明晃晃的期待,他说:“书上说,拥抱可以让人消除沮丧,可以为疲倦的躯体注入新的能量,可以减少人与人之间的摩擦……”

    他说了一大通“书上”的话语。然后便闭上了嘴巴,继续看着乔尔。

    乔尔明知故问:“所以呢?”

    “所以……你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

    “乐意至极。”

    乔尔抱住了兰伯特,兰伯特将头埋进他的肩膀里,那是一个很纯粹的拥抱。兰伯特悄悄将鼻尖挪近了点,埋在乔尔的颈窝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乔尔闻起来像是杉树的味道。

    是在群星未隐,浓雾未散的时候,那种杉树的味道。

    兰伯特闭上了眼睛,他不得不承认,他迷恋这个味道,非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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