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怎么掉这么多呀。”

    在啾啾一声悲伤过一声的哀叹中,宋戎咽下了最后一口奶黄包一本正经地道:“因为秋冬来了,它以为自己和树叶一样春天还会爆顶,所以选择了秃掉。”

    啊有这种说法吗?

    “是这样的吗”啾啾惊讶地张开嘴巴,甚至忘记了哭,小珍珠挂在湿漉的长睫上,被唬的一愣一愣地。

    宋戎觉得她表情好蠢好笨。

    他喝掉最后一口甜滋滋的桂花糖芋苗,随手将碗放在食盒里,认真骗她:“当然了。”

    屋子里静静的。

    啾啾乖顺地看着他一本正经说假话,没有戳穿他。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梳子,重新梳头。

    宋戎去净室净口,换了身衣裳出来,靠在窗前看着啾啾一双素手翻飞,每一根头发都很听话地服帖在脑袋上,被绾成他不认识的发式。

    他扒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回忆了一下啾啾是怎么绾发的,最后一头雾水地放过了自己,自暴自弃地拿了根发带,打算像前几天那样随便栓上。

    忽然看见铜镜里一张莲白娇面娇娇地笑,低头闪过。

    宋戎故作淡定的姿态背过身去。

    不会绾发怎么了,他又不是女子。

    啾啾为自己插好最后一支朱柿色绒花,两粒白色小珍珠米巧缀在花蕊上,随着她身形转动颤巍巍。

    胭脂红的短上衣,青柿色藻井纹窄襦裙,细细的腰肢被杏黄色封带缠住,走动时腰如细柳,摇曳生姿。

    宋戎头发多,他自己梳很麻烦,正扯得龇牙咧嘴,袖子忽然被人握住摇了摇。

    啾啾跃跃欲试,主动道:“我帮你梳发。”

    宋戎下意识拒绝:“不要。”

    男人的头怎么能给别人摸呢!

    啾啾眨了眨眼,委婉问:“可是你自己行吗。”

    “行啊,当然行。”宋戎马上肯定道,心虚地转开身子,避开她期盼的大眼睛,“怎么不行,不就是绾发嘛。”

    他强装镇定地昂起脖子,冷白的皮肤紧绷着,红唇微动,给啾啾留下一个孤傲又害羞的完美侧颜。

    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扎了两个啾啾,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简单的双鬏,因为他家的婢女都爱这样扎。

    别人的双鬏俏皮活泼,宋戎的双鬏,凌乱,破碎,其余的墨发蜿蜒在雪色脖颈上最后没入衣领。

    平添一种堕落美。

    堕落美,不是只有男人才会喜欢。

    女孩子也会被这样的美吸引。

    啾啾忽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学的东西好像都没有宋戎此时此刻简简单单的动作让人心跳加速。

    啾啾面上慢慢升温,羞羞地将脸低下去,香帕掩着唇。宋戎余光里看到,呼吸一滞。

    她肯定觉得啾啾扎得贼丑,又怕被我看出来她在笑,所以用香帕挡着!

    宋戎一旦接受了这个认定,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散发出羞耻感。

    啾啾按住小鹿蹦蹦的胸脯,睫毛扑闪,漂亮的眸子微微抬起来,细声细气道“真好看。”

    宋戎“轰”地一下面色爆红,一时心跳如鼓,轻轻点头:“我,我也觉得。”

    -

    末时过半,啾啾坐上了去漳平伯府的马车,同去的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姑娘。

    宋戎借着回来换衣裳吃完了啾啾留给他的粥,这才慢悠悠地晃去林妈妈那儿。

    回廊下站了许多娇瘦的姑娘,宋戎一个也不认识,不用打招呼。

    他拢着手,脚在窄裙允许的最大幅度里划动,这里不能提胸前的裙子,裙子随时会滑落,他只想赶紧走过去。

    姑娘们捏着香帕站在水边观鱼嘀了半天,杨妃色衣衫的那个姑娘说:“听说了吗,今儿,就刚刚,有马车接啾啾和帽儿去漳平伯府上。”

    宋戎正快步走过,脚步忽然顿住,缓缓侧身看向说话的人:“漳平伯府”

    不甚明媚的秋阳突破乌云,柔和细光打入回廊,宋戎站在光下,又瘦又高,气韵冷寂,高鼻明眸,未施粉黛的面让人惊艳。

    秦楼何时有过这样的人物,姑娘们一时都有些局促。

    见“她”眉心微蹙,杨妃色衣衫的姑娘大着胆子搭话:“你是新送来的那个官宦家姑娘吗?”

    宋戎点了点头。

    杨妃色衣衫姑娘叹了一声:“怪不得通身气韵呢。”

    “也是可怜,唉。”

    虽知道女子沦落风尘心酸,但他本身就不是女子,虽然也被林妈妈搞得很烦心,但并不是十分伤及己身。

    他径直问道:“方才听你们提起漳平伯”

    簪退红色绢花的姑娘接话道:“是呢。”

    “说来巧,如今你是与啾啾一个屋子吧”

    宋戎点头,察觉齐胸的窄裙有些滑落,微微鼓起胸肌。

    那女子摇头:“你们屋风水可不怎么好,大概和漳平伯有煞,你可得注意一下,见到漳平伯躲远一些。”

    宋戎适当地配合做出疑惑:“漳平伯怎么了吗,往日家中没倒的时候,家中总提漳平伯的好。”

    漳平伯在朝中口碑一向很好,晚年致仕后一直在扬州颐养天年,早晨听那徐婆子提起漳平伯时他就留意了一下,没想到现在又听到了漳平伯。

    杨妃色衣衫女子掩着唇讽刺一笑:“漳平伯在外人模狗样,私底下如何,你看你们屋的秦桑和啾啾就知道。”

    “强迫狎亵,秦桑可是被他和家中的儿郎一起□□弄死的,听说啾啾和帽儿当时就被压在窗下看着呢,多歹毒的人。”

    “啾啾这次去,也不知道会怎样。”

    旁人再说了一些话,宋戎一概没再听到。

    他脑海里闪过一张娇怯胆小的脸,小鹿一样的眸子里都是对他的仰慕和依赖,花瓣一样鲜红的唇瓣会吐露出温柔的话。

    他想像不到这样一个鲜动的人,如果死去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被人欺负又是什么样子。

    那双小鹿眼会不会聚满泪水,永远暗淡。

    那两瓣好看的殷红的嘴唇,是不是会变得青白,再无血色。

    她那样小,那样稚嫩,像个白玉瓷娃娃一样的姑娘

    瓷娃娃一朝被摔碎。

    宋戎脑袋里响起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好像看到满身青紫,呆滞地躺在地上,支离破碎的啾啾。

    他猛然回神,抬手撑了一下有些发疼发闷的脑袋。

    怪不得,怪不得那晚她错认他的时候会那样失态。

    宋戎低着头,道:“还有事,先走了。”

    他一路沉默地走过回廊,站在一处白墙后,秋风很伤人,刮在面上又疼又厉。

    他眸色晦暗,那双澄澈的眼睛总在眼前晃。

    宋戎对着空无一人的墙问:“受人恩惠,食人粥饭,应当报恩吧。”

    墙边高大的树冠上,传出人声:“宋郎想让兄弟们怎么做。”

    宋戎手指摩擦着被她夜里靠过的手臂,眼皮子轻轻颤:“给漳平伯找些事做,让她,早点回来。”

    他来扬州是偷偷来的,扬州鱼龙混杂,官商勾结,其实他不应该贸然行动,容易打草惊蛇。

    宋戎眼神动了动,手指从肩膀上放开,嗤笑一声,继续往林妈妈那儿走。

    -

    漳平伯府里。

    啾啾和帽儿刚下马车,被人半强迫地领去了前院。

    漳平伯正在和人议事,暂时不用见,她俩被安排在一处屋子里沐浴。

    两排侍女上来,捧着乳色薄纱做的裙子,银朱色的小衣。

    薄薄的一片布料,又小又窄。

    帽儿年纪小,吓得一直哭。

    “好姐姐们,是不是弄错了,漳平伯和妈妈约好的不是今日过府,怎么今日就接我们来了。”啾啾心里恐慌,一手拉着帽儿护在身后,一手拽住衣领,表示自己不想脱衣沐浴。

    带头的侍女微微低头,放轻了声音:“伯爷说,先试试林妈妈□□得如何,若是不喜欢,再送回来□□。”

    “可我这几日病了,妈妈还没来得及教我们,帽儿也还小,能否跟伯爷通传一声,待我们学好”

    她还没说完,就被侍女打断。

    她看向啾啾她们的目光满是同情,声音轻柔,却道:“来呀,啾啾姑娘不愿意梳洗更衣,你们帮她。”

    啾啾惊慌失色,帽儿更是开始尖叫。

    那些人来扒她们衣服,她们用软刷刷她们的衣服,好像她们身上附着着某些不洁的东西。

    帽儿被人按在水里,稚嫩的胸膛被她们按住刺穿扣上琉璃珠,她疼得大哭,叫着:“啾啾,啾啾,我好疼,我不要做人,我不想做人,我不想活了。”

    啾啾抖着,扑过去想将帽儿护住,却被侍女压住手臂,背靠在杅桶上,将胸脯挺起。

    啾啾颤抖着,眼泪挂在长卷的睫毛上:“不要,求求你。”

    侍女从垫着绒布的木托盘上取了一对儿珍珠夹子,她微笑道:“啾啾姑娘别太怕,这是夹在胸上的不是穿刺的,夹上会很好看。”

    啾啾疯狂摇头,她苍白的面容因为憋气而渐渐浮起不正常的红。

    -

    时致黄昏。

    啾啾身上披着银朱色斗篷,和帽儿被送到一间临水的屋子里。

    帽儿晕死在她脚边,胸前银朱色斗篷下颜色深了一处,那是血从胸前渗透出来,血迹晕湿了布料的颜色。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议事完的漳平伯走了进来。

    啾啾因为咬人不听话,被下了软骨散,嘴巴被人堵住,绑在床头。

    “小鸟儿~我的乖小鸟儿,几日不见变野了”

    啾啾艰难地睁开眼,看到一个肥头大耳,脑满肥肠的男人。

    他离她很近,恶心的呼吸喷在她头发上。

    男人的面容渐渐与浮在秦桑身上的面容重合,啾啾害怕极了,用脚去蹬他,却被他握住了脚。

    “啾啾啊,这么急做什么。”漳平伯拍了拍她的鞋面,将鞋给她脱掉。

    “来,给伯爷看看啾啾戴上珍珠好看吗?”漳平伯哈哈笑着,满脸横肉颤抖,伸手要去扯她身上的斗篷和薄衫。

    啾啾红着眼,撕心的尖叫被堵在喉中。

    她拼命挣扎。

    谁能来救她们。

    谁又救得了她们。

    薄汗浸湿了衣衫,出门前打理好的头发全散了,细软的发丝汗湿在她面上和颈上。

    啾啾绝望地望着房梁,痛苦地闭上眼睛。

    那种手越来越近,近到她能闻到恶心的味道,千钧一发之际,门被敲响了。

    门外褐衣小厮紧张道:“伯爷,不好了,书房失窃了!贼人还放火烧了账房!”

    隔着窗格,隐约能看到东边有橘色火光。

    漳平伯急忙站起来,往屋外走:“还不快救火!爷的钱啊,账本呢,账本丢了没!”

    那位带头的侍女追上去问:“伯爷,两位姑娘怎么处置呢,今日啾啾姑娘咬伤奴婢,日后恐也会伤了伯爷,要送回秦楼再让林妈妈□□□□吗?”

    “随便随便,滚滚滚。”漳平伯圆滚滚的身体灵活地跑出去。

    那侍女来给啾啾解了绳子,放柔了声音:“恭喜姑娘。”

    啾啾心里砰砰直跳,神魂归位,劫后余生的后怕席卷而来。

    她替啾啾解开了绳子,拿下了堵嘴的布,正要替她解开衣衫,啾啾瑟缩地往后躲。

    侍女温和地放开了手:“那就姑娘回去后自己处理吧,奴不动姑娘。”

    啾啾身上没有力气,帽儿又昏睡着,她叫人扶起她俩,送上备好的马车。

    侍女轻声道:“姑娘安心回去,奴不会告诉秦楼您伤人的事,奴的姐妹们也不会。”

    啾啾睁开眼皮看着她。

    她们帮漳平伯害人,可她们也在尽自己的努力救人。

    大家都是命如浮萍,身不由己。

    渐渐地,鼻尖酸了起来。

    -

    入夜,天下起了小雨。

    扬州是所不夜城,河里的花船,巷子里的楼阁,歌女声声,娇泣声声,调笑声声,夜风将声音和脂粉香气一起送了很远。

    啾啾坐在马车上,身上没有半分力气,揽住帽儿的手一直往下滑。

    马夫抖着缰绳,想在雨下大之前将她们送回去。

    孟含这个时候正被迫倒掉在屋檐下淋雨。

    “真的,真的救下来了,我亲自放的火,看着漳平伯出来的。”他双腿缠住横粱,黑色短打上衣往下垂,露出一截麦色小腹。

    屋里没掌灯,宋戎立在窗前,手里拿着一把鸡毛掸子,将他戳来戳去,孟含腰腹左躲右躲。

    “那怎么还没回来。”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还没回来,我又不是拉马车的那匹马。”孟含含泪唾弃,“你这么紧张人家干什么,担心啊。”

    被人戳中心事,宋戎耳朵不由一红。

    “才没有担心!”

    孟含一看这宋小郎君不禁逗,并且听到远处有人来了,连忙抓起屋檐,翻身躲到了房顶后。

    “有人回来了。”

    宋戎抬了抬眉,将鸡毛掸子插回画着清雅花鸟的广口掸瓶里。

    他去净室清了清手,擦干水珠后在窗前站着,站了一会儿,又挪去门口。

    雨丝有些密,小疯子出门前好像没有带伞。

    宋戎又折回去,拿了一把伞出来。

    他撑起伞,慢慢走进雨里。

    万一她淋多了雨,生了病,同一个屋檐下住着,万一她把病过给他了怎么办,是吧

    宋戎撑着伞,慢慢走出去,雨丝密密打在伞面上,沙沙声都变得轻悦。

    还没走几步,对面就出现了几个人影。

    怎么会是几个人影

    宋戎举着伞上前,怔住。

    人影两高一低,五大三粗的角脑站在两边,一人托着一边臂弯,将啾啾扶回来。

    少女银朱色的斗篷帽子兜住脑袋,斗篷被雨沾湿了,颜色暗红得像血。她往日活泼的眸子半磕着,分不清面上是雨水还是汗,漆黑鬓发散乱地与雪白颈子纠缠在一起。

    直到她离他越来越近。

    宋戎才看清她眼睛红肿,神色浑噩以及手脚的绵软无力。

    啾啾看到面前挡了一双大脚,似有所觉地抬起头。

    须臾,乌白的唇瓣重回艳色,她惶惶然地看着他,眼底浮起盈盈水光,无助又茫然。

    “姐姐可不可以,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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