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红绸遍布的喜房,便是亭台水榭,这里是一间不大的庭院,满眼皆是喜庆的红色。
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虽然昨天从宾客的谈话中得知这个世界盛行修仙,且她嫁的男人是至高尊神,但她极少见到修仙的痕迹。
而且她这喜院,瞧着根本不是正儿八经的古代样式,甚至连八点档古偶剧里的古味都比不上,黑瓦白墙水清花香,倒更像是现代的仿古建筑。
要不是昨天她的喜轿是由八只长着金翅的老虎抬的,她差点就以为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吹牛做梦异想天开。
池子清抱着秦笑走出喜院,门口的小童微微躬身待迎上前来,见此情形顿时倒吸一口气,“尊上,夫……夫人这是?”承受不住尊上的恩泽薨了?
小童吓得双腿一抖,啪地跪伏在地,“尊上,节、节哀。”
正垂着手咸鱼状望天的秦笑猛地扭头看他,“什么节哀?”
她怎么听着这么不像好话呢?
小童听到声音又是一抖,知道自己是误会了,大着胆子抬头一看,不料恰对上尊上雾蒙蒙的脸。
神,不可直视。
小童灵力微弱,霎时因此一举被定在原地,三魂七魄皆呈离散之势。
池子清总算将注意力从秦笑身上分出一丝,指尖微动,为小童定魂聚魄,却并未多言,只吩咐道,“知会掌门,从今日起,本尊将闭关五月。”
他历来也不参与清古派宗门事物,所谓闭关,是别来打搅的意思。
小童还算机敏,立即领会,哆哆嗦嗦应声行礼后,便利落化作流光消失。
秦笑惊奇地看向小童消失的方向,一只手凑到她脸颊边,不容分说的力道,将她的视线转回了男人的脸。
秦笑顿悟,安抚地呵呵一笑,“你最好看。”
池子清定定看着她,没有说什么,但气息明显柔和了几分,又抱着她提步往前。
一眼望去是雕梁画栋的庭院,一院连着一院,一门叠着一门,绿树百花,假山碧水,却再没有半点人气儿。秦笑瞧了会儿便没有了新奇的劲头,又垂着四肢摆出了生无可恋的架势。
耳边的胸膛震震,“不喜欢吗?”
“还行吧。”
“你以前不是总说很想要这样的院子吗?”池子清停下脚步,垂首看向怀中的人。
秦笑一愣,在记忆里翻找,有了那么点模糊印象,她好像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在她的世界里这般规模的中式庭院并不多见,特别是在人间天堂的江南,这样的院子一块砖就等同于一沓钱,那可真是富中之富、豪中之豪才能拥有的金屋。
可是吧,她现在身在金屋之中,并没有半点真实感。
“要不然你放我下来走走?”
池子清闻言,眉头一挑,作势要将她放下。
秦笑四肢皆软,但双手气力比双腿要足,见此连忙伸手缠住他脖颈,“开玩笑开玩笑。”
池子清顺着她的动作将她又抱得紧了些,像抱着一块大宝贝到处炫耀似的,从东院走到西院,又自南院走向北院,偶尔停下脚步盯着怀里的人瞧,瞧得秦笑浑身不自在,才又提步接着走。
秦笑觉着自己像个充电宝,池子清像个不充电就不能走的机器人,他俩加一起就厉害了——两个傻子。
在池子清又要从北院往东院去的时候,秦笑开始烦躁,开始对神不敬,“你他娘的在干嘛?”
“你喜欢这个院子吗?”
秦笑脸上带着假笑,她破罐子破摔,“喜欢喜欢,我爱死你了,让我住上这么棒的院子!我可以吃饭了吗?”
就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秦笑眼前一花,一个眨眼便到了一张餐桌旁,桌上的荤菜只有一道猪蹄,其他全是素菜。
呵呵,这家伙又在用回忆杀搞她。
当年因为心中有愧,又瞧着男孩儿实在瘦弱得可怜,秦笑这个孩子王单方面宣布池子清是她罩的小弟,凑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总将她碗里的素菜往他碗里丢,美其名曰给他加菜。
她没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她也没在他碗里抢肉啊。
虽说穷苦的小男孩也根本吃不起肉。
后来渐渐长大,池子清还会主动将肉孝敬给她这个老大。老大心中甚慰,竟丝毫没察觉到小弟对她意图不轨。
思及此,秦笑自然地将猪蹄拖到自己面前,再“好心”地将蔬菜放在池子清面前,正待大快朵颐,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将猪蹄端走。
秦笑的手僵在半空中,她侧过头,有些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
池子清安抚地摸摸她的头,“笑笑,你只能看着我吃。”
秦笑差点掀桌,“什么?!”
“你现在身体不好,不能进食。”
池子清的语气愈加柔和了几分,像是在哄她,却说着些不知所谓的话,“再等等,等等就好了。”
秦笑很生气,明明说带她吃东西又只能看不能吃,分明是在搞她。可她又斗不过一个神,只能愤恨地侧过头将目光艰难地从猪蹄上移开。她默默吸了一口气,想闻闻香气,却什么气味都没有闻到。
下一瞬,她猛地一颤,因为她忽然意识到,她不仅闻不到气味,她还没有呼吸!
她想到了什么,心中顿时添了几分阴郁,目光从桌上佳肴转到一旁的木质地板上,却又没有落到实处。
“池子清,把我放到外面去。”
池子清闻言,放下手中刚拿起的碗筷,侧头见她神色,抬袖一挥,佳肴连同餐桌刹那一同消散。
原本应当脱俗不入尘世的神祗,俯身将座椅上的女孩儿紧紧揽在怀中,他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清凌凌,却又掺杂了太多情绪,“对不起,笑笑,我以为看着我吃,你也会高兴。”
……
池子清犹记得年少时,原本康健的奶奶在即将迎来新年的冬日里一病不起,家里还供养着常年卧病在床汤药不断的爷爷,他被吓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有天晚上,奶奶的精神格外的好,她靠着床头,拉着他的手说了很多话,话头琐碎,他记得不甚清楚,印象里只剩下最后她哽咽着、反反复复的和他说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攒下的钱在衣柜角落的鞋盒里,能吃上好多顿肉,还能买一个他一直想看的大电视。
她说对不起,她太没用了,以后要靠他这个小男子汉撑起这个家。
她说对不起,爷爷虽然一直躺在床上,但他是家人,并不是拖累,以后不要埋怨他,如果实在是撑不下去……可以去找村长带路去县城里的孤儿院,会遇到更好的爷爷奶奶,还会有爸爸妈妈……
奶奶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哭。
他听见医生的话了,医生说奶奶的病得了很久了,是累出来的。
奶奶说着说着,头也缓缓垂下,最后没了声息,一双浑黄的眼睛却怎么也不肯闭上。
小小少年,就这么握着老人的手,直到天明。
爷爷精神头不太好,总是在昏睡,家里没有主事的大人,池子清便求到村长那里,为奶奶凑了一副棺木。
衣柜角落的鞋盒里并没有钱。
不知道是奶奶记岔了,还是什么时候遭了贼。
丧事一直拖着,棺木停在堂屋,直到三天后才有远亲来帮衬,大人们虽然总是在叹气,却没有多少伤心的情绪。
家里实在是太穷了,常言道救急不救穷,正是因为穷得够久,所以直到这时候池子清才知道,他们家居然还有亲戚。
也是在远亲到来的前一天傍晚,他见到了那个小姑娘。
他知道那是秦老师的女儿,以前远远见过。
这次,她来到了他面前。
小姑娘穿着一身崭新的红,头上扎着两个丸子,粉雕玉琢得像是从年画里蹦出来。雪今晨就停了,但她满身雪迹,小脸冻得白里透红,脸侧还沾着几根杂草,看起来又冷,又惨,却又不小心打出一个饱嗝,好像是吃得太撑。
她两只眼睛像水洗过一般的透亮,脸上的神色很是生动,小嘴微撅既像是委屈又像是心虚,油乎乎的小手捧着一个小雪人递给他。
“妈妈让我送给你的。”
池子清看她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显而易见的谎言,却也没有拆穿,而是双手将雪人接过,小声回了句“谢谢”。
他没有妈妈,也穿不起新衣服,甚至没有饭吃,他和她一点都不一样。她不愿意送他一口吃的,但是她送给他一个雪人。
没有人送过他雪人,虽然饿得不行,但是他很开心。
那根绳子上残留的味道很香,勾得他的胃一抽一抽的疼,早上他把家里最后一块糠饼给爷爷吃了。
也不知道是在小姑娘走后多久,他饿晕了。
受饿的滋味尝过一次就不想再尝第二次。
奶奶下葬之后,年幼的池子清便和卧病在床的爷爷相依为命,家里的大小活计都由他这个小小少年一力承担,能勉强活下来都是靠的亲戚邻里接济,实在是太苦了,他不想读书,甚至不想活了。
他不想抛下爷爷去孤儿院,但是好累、好苦、好饿。
可是……可是有天他又遇见了那个小姑娘。
穷苦的少年想将已经洗过失去了香味的绳子还给她,可他刚一伸手,小姑娘就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威胁,不情不愿塞给他一个馒头就跑。
再后来,每一天早上,小姑娘都会来叫他一起去上学,再分他一个馒头。
中午在学校吃午饭,小姑娘会分一半菜给他。
放学回到家不久,小姑娘会踩着夕阳的余辉给他带来一些吃的。
他好像被她养着。
他好像又能活下去了。
每次他吃东西,小姑娘总是会看着他,后来长大了,她说,“阿清,看着你吃,我好像胃口都更好了,你吃东西的时候,好像食物都变得很珍贵。”
她明明这样说过。
池子清思及此,放开了环抱着秦笑的双手,他半蹲在座椅前,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虽然依旧是笑着,眸光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他不太会哄人,只是生硬地说,“笑笑,你别不高兴。”
秦笑侧头避开他过于专注的目光,“我只是想静静。”
“静静是谁?”
秦笑:“……?”
秦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家伙是认真的吗?
她回头看他,只见他脸上还挂着一个僵硬的笑。
笑脸面具总算在这种百八十年前的段子下破功。
秦笑心下有些好笑,一个没忍住开始对神不敬,耗费好一番力气才抬起自己的腿,往前踹了脚,正踹在池子清身上,“静静是我妈,行了吧。”
巧了不是,她母上大人,大名就叫秦静。
这样明显的无理取闹,如此显而易见的“偷袭”,却真叫她偷袭成功了。
但秦笑的心情依旧不太明媚,一旦作了起来,她便开始没完没了。
刚踹完鞋印还挂人身上,她就开始使唤人,“我想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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