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五月初的午后,天空偶尔会有风,天际处隐隐有滚滚的雷声,阳光不是很好,透过细叶榕茂密的绿叶间隙洒下来,淡漠地洒在陈川的身上,以及树荫下五彩斑斓的野花。
远远的山林脚下,抛荒的田地里此时正是烟火弥漫,炮声隆隆,喊杀声震天,数百个身穿破旧灰色衣帽的军人挥舞着手中的大刀,踏着脚下四处飞溅的烟火,悍勇无畏地冲向对面的敌人,对面的敌军亦不示弱,纷纷拉动手中三八大盖的枪栓,将子弹退出,哇哇怪叫着,凶狠地迎上前去。
两军相接,钢刀与刺刀交错,碰撞,血肉横飞中,惨呼声不断,不时有人倒下,场面异常惨烈。
陈川看着山下的场景,不禁想起了数年前,他在欧洲留学时,想圆一个做军人的梦,在国内,像他这样身上有较大面积纹身的适龄青年是做不了军人的。
硕士毕业时恰巧某国征召派驻中东维和的雇佣兵,经过多次向导师恳求,在导师的推荐下,他成为了一名外籍雇佣兵,在中东战乱的山地丛林中,经过数十次枪林弹雨的打磨,他已是荣誉加身的优秀军人。
随着中东战乱渐息,欧洲的外籍雇佣兵团解散,他也就此退出军伍,正打算花两年时间用当雇佣兵的佣金去环游一下世界,到处看看去,却没想到被一场来势汹汹的新冠疫情打断了行程计划,只好回到国内,就职于沿海一家外贸型的中外合资企业。
受疫情影响,这两年来公司的业务大不如前。五一劳动节已经过去几天了,公司领导还没通知上班,很多同事还没返工,陈川一个人在宿舍里闲得无聊,听说附近的影视城在拍摄一部战争影片,便来这拍摄现场远远的看看,权当是一次踏青春日的自驾游好了。
山下的战争场景拍摄仍在继续。
今天的天气有些阴晴不定,来时还阳光灿烂的样子,到这午后却变得阴沉沉的,天上的乌云渐渐层叠堆积,想要榨出墨汁般的水,不时有闪电掠过厚厚的云层,天际的雷声亦是越来越响亮。
不一会,开始下起一阵小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这山野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绿叶,泛着油油的闪亮,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地平线。
陈川皱了皱眉头,抬头看了看这该死的老天,头顶上的榕树冠还算阔大厚实,勉强可以遮一下雨水。
他抬起左手,看了一下腕表,时间尚早,下山得走一个小时,只怕此时下山,全身得给淋成落汤鸡。
陈川尽量靠近树干站着,往山下的拍摄场地看去,道具组的烟火燃放还未结束,似乎这场电影的摄制组并没有收工的意思。
那就再待一会,等雨停了再走也不迟吧。
雨开始越下越大,风也是越来越紧,天上的云层黑压压的堆积,流动,似是一块块巨大的湿透了的破抹布,随时会从天空中坠落而下。
一道道闪电不时在层云间迅疾地穿插而过,随后便是一声声炸雷,隆隆如擂鼓,滚滚而来,似要将人的耳膜震穿。
隆隆的雷声中,一阵音乐铃声从陈川的下装口袋里悠扬的响起来。
陈川皱了皱眉头,将手机掏出来,看了看,却是回国后认识的女友娜娜打来的,想是来叮嘱他下雨要记得收衣服。
陈川习惯性的按下接听键,贴近耳畔,便在此时,天空里闪过一道刺眼的金色寒光,如穿破云层的利箭,从他眼前一闪而过,随后,一道炸裂般的巨响如来自地狱的千斤重锤,从天而降,击穿了他所在的巨大树冠,火光熊熊,片片枝叶燃着火花,噼噼啪啪的炸响,如妖艳而璀璨的烟花,瞬间将他笼罩于中。
“我去,老子被雷劈了……”
陈川脑海里的闪念瞬间形成语言脱口而出,惊叫一声,然后只觉身子越来越轻,眼前的黑越来越暗……他无知无觉,痛感消失,冥冥中,感觉自己的思绪似乎脱离了肉体,向上飘浮起来,穿越了一个阴暗的隧道,前面一片红光。在这片红光中,他好似看见了早已不在人世的爷爷与奶奶。奶奶给了他最爱吃的红薯干、爆米花和炒花生,他只觉欣喜若狂,但伸不开手,好似被绳子缚着。他想求救,可叫不出声。奶奶微笑着,把一把把的食物抛洒开去,天空中,顷刻间便似飘下朵朵雪花。然后,爷爷与奶奶突然不见了,他觉得很遗憾,飞步去追赶他们,飘向一个黑暗但又有些微光的路口,但在那路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他,把他重新拽向一道白光中。然后,他刚才所曾经历的与亲人相会的激动、喜悦、宁静的场景,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
他再次穿过隧道,向着一道非常强烈、但又不会炫目的光飘去。隧道里还有些他不认识的人。……有个美丽的水晶城市,一条河流穿过市中心,河水清澈透明。许多看不清脸面的,或是面容很美的人在河里沐浴……,唱着非常动听的歌声,而远远的河湾处传来难以形容的美妙音乐。
他感动落泪。
他走进水晶之河,慢慢地在水中呼吸,渐渐失去意识。在无意识中,一位全身闪着明亮白光的美丽女子把他拉了出来。那位女子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想要什么。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后来才想要循着河水走走。当他这样做时,他看到了在现实生活中从未看到过的细节。他发觉,他可以去任何地方,甚至是河岸上的树顶。他第一次能够看到树顶上的嫩绿的叶子、知更鸟青色的羽毛、鸟的乌黑眼睛、每条枝丫上的细节以及云雾飘过时留下的一丝丝残影……不知过了多久,陈川像是睡了一个世纪,也或许是一亿年,迷迷糊糊中醒来,眼皮沉重得无法睁开,只觉得深沉的黑暗,四周静得人瘆得慌,又觉头痛欲裂,全身酥软地躺平着,身下的触感是软软绵绵的,毫不着力,鼻中嗅着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很是舒适。
这感觉痛并快乐,很诡异。
“这就是死了吗?”
“这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
“如果是在地狱,老子杀了很多人,应该也不奇怪哈,……不对,老子杀的是恐怖分子,还救了那么多人,老子应该在天堂才对。”
“如果是在天堂,好像也不对,毕竟老子是到人家的国家杀的人,有点像是侵略人家,是入侵者。”
如此胡思乱想着,脑回路完全不在线。
眼皮像是被什么东西压住,眼睛还是不能睁开,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活着的渴望,让他心头涌起的感觉复杂而悲郁,莫可名状的凄戚。
“谁给老子送终呢?莫不是老子被火烧成渣了,留在这荒郊野外,连野狗都不稀得来搭理?”
他眼皮耷拉着,胡思乱想着,沉浸在一片深深的黑暗中,觉得死亡就像一贴狗皮膏药,无论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人生更像一双破鞋,无论你走到哪里,要么踩上狗屎,要么踩上污泥。
一时感概良多,不禁悲从中来。
眼睛睁不开,却不能禁止眼泪从眼角偷偷溜出来,一滴湿咸的水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老子三十的人了,叫人瞧见,……嗯,不对,叫鬼瞧见,那还不得给丫的笑掉大牙,……不要哭,不要哭,不要哭。”
陈川有些悲哀,他忍不住在心里愤懑而腹诽,想要伸手去擦掉那滴眼泪。
但他突然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未动,却感到有只温润如玉的手捻着一张丝巾轻柔地在他脸颊上擦拭,同时,一个声音吐气如兰,在他耳边轻轻说道:“公子哭了,公子哭了,……公子不要哭,公子不要哭,……这下可好了,落樱妹妹,你快去禀报王上和太后。”
这捻着丝巾的手,以及这陌生的声音让他心里不自禁的“咯噔”了一下,这绝不是他的手,这声音的主人也绝不是他所认识的人,而那人称呼自己为“公子”更是让他莫名其妙。
正自彷徨无措间,便听到一个纤柔的女声应了一声,踩着轻盈的步子向远处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陈川感觉到有人缓缓的走近前来,同时传来一阵有规律的“哚哚哚”声,似是一根木棍在轻轻敲击地面,由远及近。
“小鹿儿呀,我的小鹿儿呀,……我的乖孙儿呀,你可吓死奶奶啦,你可吓死奶奶啦……”
一个苍老的声音深深喘了一口气,缓了缓,颤巍巍的在陈川的耳边响起。
迷糊中,突然觉得脸颊上正擦拭着的那块丝巾上的手指一抖,然后迅速离开,再然后,可以清晰的听到地面传来“噗通”一声,似是有人的膝盖跪在了地上,颤着哭音说道:“回禀太后,奴婢有罪,奴婢该死!”
“你这小奴才是该死,我的小鹿儿一天天都是好好的,怎么今天就这样了呢,你给老身好好招来!快说!”几声木棍敲在地板上的声音随之响起,“哚哚哚”的音质,在房间里沉闷的回响,震得陈川耳膜有些发疼。
“太后,奴婢有罪。今日奴婢陪护公子去褰裳园,公子等姑苏姑娘等得发急了,就问奴婢。奴婢见公子着急了,就对公子说姑苏姑娘不会来了,姑苏姑娘已经坐船回东瓯国了,公子听了后,突然大笑一声,站起身,用他的木刀朝着那些铁桦树乱砍,乱砍,……然后,然后,然后公子便朝湖边跑去。我去拦他,想要止住他,他一把推开我,跑到了湖边,突然回头,用他的木刀指着奴婢说,‘不准拦我,我要随了这水流去南方,你这辈子跟我去。’然后就跳到了湖里。奴婢也跟着跳下去,可是湖水暗流涌动,把公子卷到湖底,我,……我,梅煞首和地煞们把奴婢和公子捞上来的时候,可是,可是公子,公子他已经,已经……”
“你这奴婢,……你这奴婢,……咳咳咳……”一阵苍老的声音响起在陈川的耳边,喘了一口浊气,然后是几声木棍重重砸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急骤的沉闷的“哚哚哚”声,似是已经气急。
“这贱婢子就该死,二殿下有什么闪失,就拿她陪葬!”一个娇柔的声音在旁边说道。
“楚妃,这里有你发话的份儿吗?你们不用在这里碍我的眼,韩妃、齐妃,你们都出去吧,让老身一个人陪陪我这可怜的孙儿吧,咳咳咳,……”那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是,太后。”
然后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响起,由近及远地走出去了。
“你这奴婢,也不用着急,你的小主子如果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自然也是要陪他去的,……咳咳咳……起来吧。”
“太后,奴婢不敢!”
“起来吧,扶我过去看看我这可怜的乖孙儿,咳咳咳……”
“是,太后。”
……
陈川觉得脑中一阵晕眩,又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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