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师这番话,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一中虽然是陵县最好的中学,初中生源却有八成由县里小学升上来,另外两成直招,但这不意味着家长各个都是高素质群体。

    文盲式家长,胡搅蛮缠的,这些年他见得不少。

    所以他对学生的印象,几乎不以家长的话为准。

    他更加不认为家长对孩子的评价就一定是真实的是对的。

    要知道,没有一对父母在成为别人的爸爸妈妈前经过任何考试。有人做得称职,就有人做得不好,而这世上做得不到位的父母占绝大多数。

    就连自诩明事理的自己,也不敢说百分百了解自己的孩子和学生。

    相比蒋大舅嘴里不敬长辈鲁鲁莽任性的许尹枝,他更相信自己的眼光。

    许尹枝心里感念王老师的理解和维护,乖乖道:“我在隆新街租了个单间,房东人很好。搬出来当天我给爸妈写信说了搬家的事,如果不出意外这两天就该收到了。”

    这时候通信要么靠写信,要么打固定电话。

    许尹枝记不清小灵通此刻是否已出现在县里市场上,反正没见到周围谁使用。

    王老师颔首,清楚孩子在长辈面前没话语权,始终处于劣势,有意替她说话:“这样吧,尹枝舅舅,我看许尹枝同学不管是学习状态还是精神面貌,目前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搬回亲戚家的事可以暂缓一下,等她父母回信再说。”

    蒋宏急眼:“老师,小孩能做什么主?你只能管她在学校里的事,又管不着放学后,你怎么保证她一直向好不变坏,不行不行,这样不行的。”

    王老师被怼,依然面不改色。

    不急不缓:“尹枝舅舅你别着急,你说的确实有一定道理,我保证不了什么,但作为老师,教育学生的同时也有义务维护她,在不清楚她离家的真相前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把孩子领回去。”

    他必须对学生的心理健康负责。

    其实开学时,他曾见过许尹枝的爸爸,那是一个少言寡语,非常疼爱女儿的男人,言语间特别以孩子自豪。

    而当时的许尹枝也和现在不太一样。

    小姑娘站在爸爸身边,抿着嘴笑得很腼腆,听到爸爸的夸奖,眼睛里始终散发着自信耀眼的光,一看就是在学习的过程中被获得了很大的成就感,是在老师和家长的肯定中长大的。

    后来入学后就越来越沉默,上课举手一点不积极,他以为是换了新的学习环境不适应。想着先观察观察,找到问题再家访,跟监护人谈谈。

    从这周开始,许尹枝的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了不少,他以为问题已经不存在呢。

    可现在呢,小孩低着头,肩背仿佛被一根线提拉着,绷得紧紧的。

    说话慢吞吞,犹犹豫豫的,在亲舅舅面前不仅没放松,反而变得怯懦许多。

    状态如此反复,又在小考成绩没有下滑甚至稳稳保持在年级前三的情况下,他只能猜测是不是寄宿家庭出现了孩子目前还不会处理的状况。

    若果真是那样,那就不能随便让舅舅把孩子领走。

    “我知道你作为孩子舅舅,肯定是关心孩子的,但是让学生请假这事得由监护人出面才行。”

    “家长们愿意把学生送到一中来,我们就得负责到底,你谅解一下。”

    王老师语气温和,但非常坚定。

    蒋宏自己没念过几年书,对老师骨子里还残存着一丝敬畏,闻言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说词。

    王老师侧身:“杵着干啥,先回教室上课。”

    “……哦。”

    蒋宏眼睁睁看着外甥女甩着马尾,头也不回朝教室跑了,差点气歪嘴。

    小声呢喃了一句:“不尊老,书白读了唷。”

    蒋宏怀来时抱着关怀外甥女,再到妹子那儿讨好处的心思。

    离开学校时则是揣着满腔怨气,一路上都在骂骂咧咧。

    杨策英远远见丈夫一个人从校门口出来,赶紧迎上前,狐疑道:“你外甥女呢,咋没跟着一块出来?”

    “别提了,她跟个木头桩子似的杵那儿一声不吭,班主任瞧出她跟我不亲,所以怎么都不放人。”

    还什么监护人出面,他又不是没接过孩子回家,除了幼儿园,哪个学校严格执行过这个规定?

    就是故意针对他。

    杨策英唇角一掀,吊梢眼斜睨着自个儿男人,冷笑:“这县里的老师,管得还挺宽啊。”

    “诶,你大妹也是个没用的,这么久都不来个电话。你不是说家里存折都捏在她手里吗,借给亲大哥都拖三拖四,我看她就是存心不想借,没把你这个大哥放眼里。”

    “她敢!”蒋宏怒不可遏,眼睛凶狠瞪着,那眼神仿佛要射出火花。

    杨策英见惯不惯:“你说她不敢就不敢咯,人家没小家要顾吗?对你这个哥再好,还能好过丈夫孩子?赶紧去催一催呀。”

    “你看你妹,费尽心思也要把许尹枝送县里上学,不就是因为县里教育水平比咱乡里强,孩子以后能出息吗?”

    “人电视剧说了,娃娃培养就要从小开始,咱们凤儿长得好看,瞧着也是聪明相,干啥要在乡里念小学,就要从学前班开始比你外甥女强才行。”

    “我找人问过了,县里学前班一个学期也就比乡里贵两百,找你妹拿一千,再让爸妈给一点,一年的房租和学费就都有了。到时候我俩再在县里找份活儿干,看谁还敢骂咱们懒汉懒婆。”

    这话除了两公婆自己信,别人听了指定笑得打摆子。

    就这俩混吃等死,结婚五六年家里的地都没沾过手的样子,还指望在县里踏踏实实干活儿赚钱?

    勤劳刻苦见了他们都得绕道而行。

    不过一个敢说,一个敢听,某种程度讲蒋宏和杨策英挺般配就是了。

    听了杨策英的话,蒋宏深以为然。

    可问题是——

    “怎么催?没法联系上她。”

    杨策英一噎,夫妻俩都瞪大眼看着对方,深感联系不便的无奈。

    “那先不说联系的事,这笔钱不小,要从许瑞云手里薅钱咱得实实在在做点事,有什么比照顾外甥女更有用?”

    对啊,照顾外甥女,大姑子她男人最看重女儿了。

    杨策英脑筋转得快,立马想到一个既能让大妹同意,妹夫也不会特别反对的理由。

    “你说,外甥女要是不想跟幺舅娘一家住,跟我们住怎么样?”

    蒋宏下意识反问:“她在县里怎么跟我们住?”

    杨策英嗔他一眼,轻轻拍了他胳膊一下:“真笨,咱不是想到县里生活吗?就跟你妹子说我们可以帮忙照顾外甥女呗,你是她亲哥,他们两口子还能不放心?再不济,也比隔了好几层的幺舅娘强。我可听妈说了,你妹子手松着呢,一个月给好几百生活费,这钱给别人赚还不如给咱们当哥嫂的赚,你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不?”

    杨策英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棒呆了!

    心里美滋滋的,已经开始畅想城里生活多么多姿多彩了。

    反正两人原本跑这一趟就有些居心不良,想着靠这个关心举动刷小姑子两口子的好感,方便找她要借钱。

    但若是能把临时监护人由林秀华换成他们,那不仅能借到钱,以后每个月还能有固定入账。

    蒋宏咂摸了两遍,欣喜若狂。

    不顾大街上还有路人,猿臂一伸,勾住杨策英的脖子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拉,“啵”的一声狠狠亲在杨策英脸颊上:“老婆,你太聪明了!”

    “嗨呀你脑瓜子咋这么好使呢。”

    杨策英一脸嫌弃,用力把人推开。

    迅速擦掉脸上的口水印子,没好气道:“大街上呢,你失心疯了?”

    “激动,我这是太激动了,好了好了,不气了啊!”

    蒋宏轻声哄了哄,抓住杨策英的手就往自己胸膛:“我主动认罚,别生气了,啊!”

    别看蒋宏狼心狗肺对妹妹父母都不咋样,对老婆却实打实的不错。

    杨策英360度花式嘲讽他,他还笑呵呵的跟人炫耀打是亲骂是爱呢,这不,杨策英一嗔一撒娇,他骨头瞬间就软了,连声承诺自己一定让她搬进城过好日子。

    至于拿什么搬?

    没事,可以啃老嘛。

    作为家里的长子,他一直是父母最偏心的那一个,他找爸妈借钱,他们若是没有则会找大妹。大妹耳根子软,见不得爸妈为难,蒋宏就是吃定了这一点。

    两口子是懒汉配懒妻,都一肚子坏水,狼狈为奸起来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

    算计起自家人那是一点不手软的。

    “你那幺舅娘心眼子也多,明明就是舍不得那几百块也放不下脸面,到她嘴里好像多关心外甥女似的,我呸!也就是电话打到乡里,别人传话时听到了事情跟外甥女有关。咱俩要是不来一趟,以后万一妹夫从别人嘴里听说这事会怪咱们不关心外甥女。”

    “没想到,这也能让咱们咂摸出一条致富路,哎,我也觉得自个儿聪明!”

    蒋宏点头,望着杨策英笑得跟条哈巴狗似的。

    杨策英没好气地挠他:“既然打算养外甥女,那你幺舅娘到处说外甥女坏话的事就不能当没看见。”

    “老婆,你说怎么办?”

    “当然是闹上门去找她好好说道说道。”

    “……会不会把人得罪太狠?”

    杨策英就看不惯他怂了吧唧的蠢样,狠狠拧他胳膊上的软肉:“反正平时又不走动,得罪了又怎么样,大妹两口子那儿你还能抠出钱来,你那幺舅娘能吗??”

    “……”

    蒋宏:“老婆,你说得好有道理。”

    杨策英抬起下巴,像极了刚打鸣的大公鸡,仿佛下一秒就要“喔喔”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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