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地避开炎萤的话锋,“你以前常说,得到成形躯体之后,要与我一起感受鸟语花香,沐浴阳光。”

    夏泓因自己的担忧而生出了几分错觉,阳光照在炎萤雪白的肌肤上,好像具有穿透力一般,将她整个人照得透明,像一个随时都会消散的幽魂。

    又像微微振翅的银蝶,只要挥动双翼,就会飞向遥远的天际。

    焦虑和不安从心中升起,夏泓不由自主地将她抱得更紧。

    却听见炎萤说,“回不去了。”

    以前她很期待的,想象过很多次这样一起结伴同游的场景。时过境迁,当过去的幻想成真时,却再没了过去的心境。

    一切,都再回不去了。

    夏泓的心沉了下去,心中空寂一片,好像天地初开,万物皆无。

    与炎萤初遇的那个冬天,寒风啸啸,浸骨生寒。他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与万千学子一样挑灯夜战,埋头苦读。

    夏泓幼年父母早逝,他身负当地神童美誉,受着一众亲朋好友的捐助,一路披荆斩棘来到都城。

    好在亲戚友善,借了城郊一处空置的房产与他,方便他读书备考。

    由于久无人打理,室内颇积了些灰尘。但好在房屋结实,打理出来乃是一座清静的居所,免他风餐露宿,奔波劳苦。

    籍着帮人提字作诗,抄写誉文,夏泓攒了几个银钱,在酷冷之际,准备买一件裘皮御寒。

    在进城路途中,他偶遇一位拖着铁笼的猎人,笼中关着一些山貂、野狼、貉子、狐狸。

    猎人本就是做这皮毛生意的,见夏泓衣衫单薄,心中晓得这书生约是想要进城买裘皮,便掀开铁笼的幕布,先行自我推销起来。

    “公子看这笼中之物,可有合心意的?”

    看这猎人竟是有现卖现杀的意思,夏泓想起那血腥场面,先是摇了摇头。在幕布掀开的一瞬间,他与笼中的一只白狐四目相对。

    那只白狐全身血迹斑斑,伤痕累累,似乎是受了很重的伤。气息微弱,眼睛微微开合,已是回光返照的模样。

    然而,就在彼此对视的刹那,那种悲哀绝望的情绪,竟像是冲破了狐狸的身躯,将夏泓整个人笼罩。

    它好像……好像是一个人类啊。

    见夏弘直愣愣地望着笼子的某个角落,猎人顺着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了奄奄一息的白狐。

    猎人打开笼子的一角,徒手将那狐狸的颈项捏住,一把抓了出来。

    闪着寒光的刀尖,抵住了狐狸的肚腹,“公子可是要这只”

    夏泓忙道:“给我便可,不必剥皮。”

    狐狸体型不大,皮毛也不甚油光水滑,只勉强做得一条围脖。但猎人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奇货可居的商机,将手缩回,故意水涨船高,将围脖开出了整件大髦的价格。

    看着小狐狸那让人生怜的眼神,夏泓最终与猎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将只留了一口气在的小狐狸抱回了屋中。

    他的侠义心肠并没有拯救小狐狸的生命。

    尽管离开了狭隘血腥的笼子,但受伤过重的小狐狸还是身躯渐渐冰冷,在他的怀抱里咽了气。

    傍晚,正在庭院中挖土的夏泓突然听到有少女的声音,“你在做什么?”

    月光之下隐隐显出一个少女绰约的身影,她正好奇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城郊人烟稀少,生气不旺,居民常传闻附近有鬼魂出没。

    夏泓行得正,坐得直,生平未曾干过亏心事。就算半夜鬼敲门,他半点也不慌张,“我买的小狐狸死了,正欲让它入土为安。”

    “别埋我。”少女可怜兮兮地撅起了嘴唇,眼神像极了那只笼中的小狐狸,“你藏尸于冰中,以精血灌溉我百日后,断开冰块,我会复活。”

    夏泓不知真假,当下便问道。

    “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芳龄几许,因何而死?可有父母,可曾婚配是孤魂野鬼,还是冤死白狐

    夏泓这一连串逻辑清晰的问题问倒了少女。

    她冥思苦想地站了半日,最后诚恳地回答他:“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只知自己一睁开眼睛,便已在笼子当中,与诸多被狩猎到的动物挤在一起。燥气和腥臭气弥漫在空中,是她从没有闻过的恐惧的味道。

    身躯剧痛,动弹不得。

    身边动物的咆哮,她一声也听不明白,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也不过只看到了意识所在的这只白狐平凡的一生。

    出生,行走,日子在觅食和洞穴休眠之中循环往复地度过。

    突然有一天,踩中了猎人的陷阱,在负伤逃跑时被箭矢所刺中。

    她像旁观者一般看着白狐这悲惨的命运,好像她只是一个不小心闯进垂死白狐身躯中的魂魄。

    也许是由于她太笨了,都不会好好挑选栖身的对象,还没来得及庆幸重获新生,感慨自由之可贵。

    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这个人类的怀里咽了气。

    至于什么“灌溉百日精血,枯骨复生”之类的话也不全是她胡说八道,只不过是从其他孤魂野鬼口中道听途说而来的。至于有没有经过实践,是否真的会起效果。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夏泓不禁失笑。

    需要借助于男人奉献精血以生血肉的女鬼,说话可不会像她这样直头楞脑的。

    应当是先要以文会友,在月光下吟诗作对,或是大摆宴席,歌舞喧嚣,让男人生出好奇之心,向往之意,逐渐让男人引以为毕生红颜知己。

    联络好了感情,再许以重塑肉身之后,相伴百年的重诺。

    如此才能让男人心甘情愿地献身。

    像她这般冒冒失失张口便来,既不了解男人以利为先的本性,又低估了男人对鬼魂本能的恐惧。

    但这样的性子让夏泓反倒觉得她有几分可爱,“好,不埋了。我们去冰湖里冻起来。”

    在寒风瑟瑟的湖边,身材瘦弱的书生举起一柄铁锹,一次次插入冰层中,冰层坚硬如铁,每次都只能弯一点点。

    他正在辛勤劳作,突然听见那少女轻轻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夏泓抬起头来,汗水流在眉毛上,凝结成了冰。是感谢他从铁笼中解放了她,还是感谢他为她挖掘藏尸之所

    “我不知道,”少女郑重地道,“但还是谢谢你。”

    藏好了狐狸的尸身,夏泓往回走。身后无声无息,只听见他一个人“哒哒——”走在冰上的声音。

    他偶尔回头一看,那少女还跟着他。

    幽寒的月光之下,少女的五官轮廓若隐若现,能看得出她生前应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而此时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

    夏泓问:“为什么要跟着我?”

    “我无处可去。”

    不知来历,不知归处,六亲皆无,好像一朵没有根的飘萍。直到遇上这个人,跟自己产生了一点莫名其妙的联系。

    他就好像是她跟这不相干世界的一条细线。

    因为有眼前的这个人,她不想就这样消散在天地之间。

    “姑娘,男子的精血不可使鬼魂生血长肉。”为了让她眼见为实,夏泓取出胸口的水袋,一点点倒在冰上,长成一条冰锥。

    手指在冰锥上一按,一点水珠从指尖冒出,趁着鲜血温热,他将手指一挤,一滴鲜血从少女的头顶掉落。

    夏泓本以为那滴鲜血会毫无阻碍地落在冰地之上。

    但在鲜血掉落的一瞬间,就像一滴水滴入了湖泊,在短暂的停顿后晕染荡漾开来。

    少女的面容渐渐清晰。

    夏泓看见了她欢欣的笑容,被她握住手臂,不是人类的□□,而是像水一般、一种介于空气和固体之间的触感。

    她的眼神好亮,白雪和月光倒映在他的眼眸中,好像炎炎夏日飞舞的点点流萤,点亮黑暗夜幕的微弱之光。

    夏泓为他的笑容所感触,“炎萤。”

    他为她取了个名字,“我可以叫你炎萤吗?”

    回到住所后,夏泓又用铁锹挖起庭院中的一个锥形土丘来。

    那土丘宛如一座小小的火山,底部白雪皑皑,上部呈现泥灰的土色,顶端却是黑黢黢的,好像火山喷发之后的灰烬。

    土丘被夏泓挖开,露出了里面已经被烧黑的木炭,他用火盆装起木炭端进屋中。又往土堆里放进新的木材,小心翼翼地搭起棚子,用火折子点燃,让其缓慢燃烧。

    炎萤见夏泓一直不停歇地忙里忙外,“你在做什么?”

    “冬日苦寒,制碳取暖。”

    冬天原来是苦寒的啊,路原来需要一步步地走,没毛的人类原来需要御寒工具才能度过这样的冬天。生存的动力不是凭空出现,平凡人类需要辛勤劳作,才能用微薄收入换来足以果腹的一饭一食。

    这对于炎萤来说,好像一切都是新的认知。

    看着这个年轻男子忙碌的身影,她突然间意识到——夏泓如此辛勤地捡柴制碳,在屋中燃起火盆,好像与给出高价钱将狐狸买下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于是炎萤便这样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没钱了?”

    夏泓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截了当,也依着狐妖夜会书生的惯常套路问她:“狐仙子可有炼金术?或是要教小生致富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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