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族伯早些年在城郊买下了这处房产,借予夏泓后,也不过在偶尔外游时来看他二三次。
怎么今日明知他要去贡试,却专门跑来空无一人的别院?
族伯见夏泓神色惊惶,和蔼一笑,“贤侄莫慌,伯父不过随意看看,并无收回房屋之意。”
他安抚性地伸手在夏泓的肩膀上拍了拍,“只是附近常有鬼魂出没,切勿让这屋里进了什么祟物。”
夏泓的脸色白了一白,“侄儿在此居住年余,并未见过什么祟物……”
族伯半推半扶着他的肩膀往外走,语重心长地道:“贤侄,今日大比,你速速上路,千万不要耽搁了吉时。”
“咵啦——”众人忽觉头顶一阵凉风刮过,一片井盖大的屋顶凌空飞起。
夏泓这才看到屋顶上站了一个人。
一个背负长剑的少年正一言不发地俯视着下方,手中二指在胸前并起,夹着一张薄薄的符咒。
太阳光照进阴寒的主屋,少年将符咒投下。
屋中传来一声模糊不清的哭喊。
少年张开手指,转瞬之间,符咒已捆缚住一物。众人还没有看清楚那物的模样,就被少年扬起黑色披风,将邪祟之物笼在了其中。
披风中蠕蠕而动,像是发出了女子的叫声:“夏泓!救我!”
族伯惊得后退了几步,“妖怪!果然有妖怪……”
“放开她!”夏泓高声道,“阁下姓甚名谁,为何私闯民宅?”
少年一只胳膊稳如泰山地箍着笼中之物,“在下衡师陵,行走世间扫荡邪祟,保家宅安宁。”
族伯在震惊和惊骇中回神,抖抖索索地解下腰间钱袋,用力向天空一抛,“谢过衡天师!”
衡师陵猿臂一伸,接过金声作响的钱袋,掂了掂,沉甸甸的压手感意味着此行收获颇丰,“拿人钱财,□□,家主不必客气。”
任务已达,他长话短说,“在下告辞了。”
言罢,衡师陵轻轻一跃,已在七八丈之外。
夏泓的耳中嗡嗡一阵鸣动。
族伯的声音远得恍如隔世,“贤侄,以往伯父偶经此地时,听闻得屋中欢声笑语,仔细一望,那屋中独你一人。怕你为邪祟所缠,乱了心神……”
所以才会选着今日他离开之际,特意求天师来捉妖吗?
他发力狂奔,往前方追去,“炎萤……炎萤!”
见夏泓失智奔出,族伯催促仆从,“贡院要关门了,还不快追上公子?”
夏泓如何不知道贡院要关门了?
他寒窗苦读多年,忍受着贫寒白眼,空虚孤独,只为等待今日一展身手,为天下人所知,走上实现人生抱负的那条通天大道。
但是炎萤被衡师陵带走,或许今生今世永不能再相见。
汗水模糊了他的眼帘,进了眼睛,淹得生疼,泪水也涌出来,模模糊糊地看见衡师陵的身影只剩下了一个小黑点。
“炎萤,别走……”
炎萤眼前一片漆黑,她被兜在那玄色披风之中,如同进了瓮坛,分不清东南西北。一只铁臂牢牢地圈在自己腰上,任她怎么扭动,也逃脱不了这桎梏。
风声从耳旁呼呼而过,这名叫衡师陵的少年脚程极快,几乎是足不沾地,不见半颠颠簸。
少年的口中吹出欢快的哨声,像是心情不错。
听闻得夏泓的喊声越来越远,炎萤的情绪也越来越焦躁,“衡师陵,你放开我!”
她叫唤十来声,衡师陵或懒洋洋地应一声,“不放,怎的?”
炎萤扭动得更加激烈,拿手锤他,用脚踢她。在衡师陵看来,不过如同微风拂铁壁,一点杀伤力也没有,权当做挠痒痒罢了。
“放了你,又怎的?”
这口吻让炎萤以为此时还有转圜的余地,“放了我,我回去找夏泓,你爱干什么干什么。”
衡师陵嗤笑一声,“你知不知道他今日贡试?”
炎萤挣扎稍停,“当然知道,九天七夜之后,他就回来了。”
衡师陵哈哈一笑,“回来了?”
“贡试之后有殿试,殿试之后见功名。夏泓幼有学才,定会出人头地。到那时,你一个孤魂野鬼,还想继续陪伴在他的身边?”
炎萤不明白,“怎么不能,为何不能?”
衡师陵行走世间,见过的邪祟作乱,人鬼情缘多了去了,见这鬼狐不肯开窍,便直言相告。
“你若一直不得还阳,以鬼妻身份陪伴在他身边。假使有孕,也不过生出半人半鬼的孩子来,耽误孩子终生,这是其一。”
“若侥幸借尸还魂,也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与夏泓其他姬妾共享夫君,只能做主母奴婢,这是其二。”
“又或者将那夏泓耗气伤精过甚,引来法师超度,魂飞魄散就在须臾,这是其三。”
鬼女之结局,他至今从未见过脱出这三条死路的。
所以这个叫做炎萤的鬼狐应该庆幸,今日经过此地的人是想要放她一条活路的他,不是其他更加心狠手辣的天师。
衡师陵是不是自诩为行走的活菩萨,光明的护卫者?炎萤气得啐他,“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
“你要自认为是耗子,”衡师陵风轻云淡地道,“我当狗也无妨。”
更何况,她现在不就被他死死地拿在手里么?
衡师陵侧耳一听,夏泓还在锲而不舍地追着。
夏泓已将近绝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耳旁似乎已经传来了贡院的敲钟声。
“咚咚咚——”
一直到昨夜,他都以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然而他今日才知道,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这世界会将他怀里最后那点拥有也剥夺。
眼前忽然一花,一个黑色的身影站在了他的面前。夏泓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是衡师陵,他……他是要将炎萤还给自己吗?
“夏泓,”少年叫着他的名字,“别再追了。”
夏泓觉得可笑,衡师陵专程折返,跑了这么长的一截路,只是为了告诉他别再追下去了?
难道不是为了亲眼目睹、出口嘲讽自己这悲惨的窘态吗?
衡师陵却很认真地对他说:“返回贡院参考,你至少获得功名,不返回,你两头皆失。”
夏泓被他点破了两难困境和心声,无法予以反驳,只得斥责一句:“荒谬!”
“我瞬息之间可行百米,特意回来是为了让你明白,你是因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追上而放弃,而不是因为贡试而放弃。”
玄衣少年微微一笑,“所以不必有负担,也不必苛责自己,就此放手吧。”
夏泓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呆呆地立在原地,看衡师陵拔地而起,轻飘飘地如一片落叶一般远去。
转眼之间就没了踪迹。
被披风兜住的炎萤终于挣扎着探出了头来,才看了一眼这悲伤的世界,眼前的风景便再度被人挡住。
衡师陵回来了。
时间之短暂,甚至让炎萤怀疑,他真的有离开过吗?
少年笑嘻嘻地看着她,“想跑?”
仔细地打量了炎萤一番,衡师陵突然“咦”了一声,“你这模样,倒是让人觉得有点眼熟……”
在天穹城之巅,与百里雅开始对战前,他的目光曾无意间扫过在座的观客。一群莺莺燕燕中,坐着一位艳光四射的美人。
衡师陵一心一意练剑,以打败百里雅为毕生目标,本不是将儿女情长放心上的人。但这位美人实在惊艳,任何男人都无法忽略她那夺目的妍丽。
他败走时,也曾听到其他人的窃窃私语,“那位新夫人,乃是涂山氏后人……”
衡师陵蹲下身来,“你可认识百里雅?”
这个名字搅得炎萤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痛,“白什么呀?”
衡师陵摇摇头,这位新夫人红颜薄命,已在涂山氏攻入天穹城的当天一命归西了。天穹城距离此地千山万水,相隔遥远虚空,想必这孤魂野鬼与涂山夫人长相类似也不过是巧合而已。
他伸出手捏住炎萤的后颈,就像逮小猫小狗一样,轻而易举地将她提溜了起,“从此以后,就跟着我吧。”
彼时,年轻稚嫩的少年尚不知自己的随心之语是一份沉重如山的承诺,还将尘世中的聚散缘分都看得漠然。
以至于在人生抉择的关头,总是分不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选项。
脱离了夏泓寒冷又温暖的小屋,不知道自己未来将面临着怎样颠沛流离的命运。炎萤先是嗷嗷大哭,而后是低声啜泣,哭得累了,便在惘然中沉沉睡去。
炎萤醒来之时,金乌西去,夜风徐来。
她还在闷气中一声不吭,头顶却倏忽投下一片柔和的光亮,是衡师陵掀开了斗篷,“出来了,炎萤。”
炎萤一动不动地蜷在斗篷里,他怎么晓得她的名字,谁允许他叫她的名字?
衡师陵却似乎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夏泓跟在身后叫了一路,炎萤……炎萤!”
这少年恶作剧般的话语,使炎萤重温了白日离别的悲伤,让她本已经干涸的泉眼里,再度涌出了两行热泪,“呜呜……”
这小混蛋装什么救世主,他真是十分讨厌,万分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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