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期待的事情却一直没什么动静,林素萼也不着急,平日里既能穿上曳地长裙居室插花弹琴,也能着了襻膊在院子花丛里修枝浇水。

    实在雅俗共赏。

    期间倒是与当初去淮南王府赴宴途中救下来的那个小童见了一面,负责照顾他的那个小厮托人来报说那孩子伤势刚刚见好,就挣扎着说要来拜谢林素萼,实在执拗难劝。

    林素萼沉默一响后让莲蕊去回话说第二天午时过后让人带他进来,第二天午睡刚醒来尚有些混沌,莲蕊听见动静端来醒神茶放在了她旁边的红木小案上,并同他说那小童已经来了许久正在院中等着了。

    林素萼探身移到安着木窗的墙边将那刻牡丹纹木窗推开一道一指宽的间隙,正好窥见院子里玥儿正围着那孩子说些什么。

    远远瞧着个子仍然小小的,穿着一身灰色的短打,肤色也有些黑,像个精瘦小猴。

    她关上窗户,回过头对站在榻边的莲蕊道:“让他进来吧。”

    还是有些困倦,单手支在榻上小案上,俯身端起案上的醒神茶喝了一口,醒神茶甘中带苦清凉爽口,一下子将她的倦意驱赶了七八分。

    莲蕊和玥儿掀了帘子走进来,莲蕊对她道:“姑娘,他来了。”

    隔着内室锦帘,听见外头有跪地磕头的声音,而后有稚嫩童声道:“给恩人请安,谢恩人救命之恩。”

    林素萼放下茶杯让他起来回话,细细询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及年龄。

    原来他姓丁名秋生,籍贯是江南西道江州庐陵郡,今年十二岁,去年江南西道忽降天灾,百姓栽种的水稻等作物颗粒无收,当地百姓因无吃食都纷纷北上寻求生机,如今那庐陵郡早就成了十室九空的地方了。

    秋生说:“先是仲夏的时候发了旱灾,家那边干了一个多月没见着雨,后来到了初秋又是发了山洪,淹死饿死了好多人,尸体一个叠一个摞在一起像山一样,堆在那里发了臭也没人管。老鼠在上面啃,鸟也在上面啄肉吃,后面没过多久又起了瘟疫,实在没办法只能离开了。”

    听到这样的惨状,玥儿惊的小声倒抽一口气,莲蕊眼中也泛了泪光忙低下了头。

    林素萼扯着帕子,深吸一口气镇定问:“各州府县的父母官未曾救助吗?”

    秋生颤着身声音道:“官老爷们刚开始还能从粮仓里拨出一些粮食出来,后面见受灾的范围太大了,也就和我们说粮仓没粮便不管我们死活了,可是我当时明明瞧见里面还有堆得跟山一样的细米白面以及挂满一仓库的腊肉香肠。”

    林素萼幽幽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过去事的就让它过去罢,我既然救了你也不好让你又离开,只要你不是个坏心肠的人就留你在我府上做些洒扫的活。”

    又补充道:“你放心,并不教你签卖身契,以后你自己要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她又听见外面秋生磕头磕得邦邦响,嘴里还直念道:“女菩萨救我一命本就是秋生十辈子都难以回报的恩德,今日您又赏我一口饭吃,这一辈子给女菩萨做牛做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辈子完了秋生还愿意变做一只乌龟驮着女菩萨往仙宫去。”

    屋内主仆三人扑哧笑出声,玥儿笑他道:“你可真笨,你既然叫我家姑娘女菩萨,合该送她上西天,怎么还去仙宫呢”。

    林素萼一听她这话便觉得有些怪,当即笑骂道:“我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被你们说着要上西天了呢。”

    屋内屋外又笑了起来,气氛这缓和了些,林素萼这才招手待莲蕊到跟前后小声道:“将他带到外院后交给德叔安排事情,我在这里不便多问,你待会路上问问他当日冲撞公主那事是什么情况。”

    莲蕊点点头,掀了帘子带人离开了。

    他们走后,玥儿又想起刚才秋生描述的事情不禁有些害怕,结结巴巴道:“姑娘……他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有……那么惨吗?”

    林素萼借着她的手从榻上坐起来,平静道:“真的事情往往更加惨烈可怖。”

    官仓内的老鼠个大如斗,官仓外的百姓饿死街头,世道艰险,向来如此。

    明明都四月了,玥儿摸着林素萼的手还是被冷的打了一个激灵,她瞧着自家姑娘的表情,活脱脱冰霜一样冷冽。

    四月上旬某一日,林素萼正在张氏屋里陪她聊天,林谈言在禁军左金吾卫大将军齐虎手下谋得一份仓曹参军的官职,虽然不是什么要紧的官职,可也是终日忙碌不得见,林素萼担心张氏孤独多想,平常也多来她这里陪她解闷。

    林素萼将自己这段时间做好的虎头帽递给她,笑:“我绣工不好,做了好长一段时间,嫂嫂快看看哪里不好我就再改一下。”

    张氏拿起漂亮的虎头帽欢喜感动道:“正合适呢,都是你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将来孩子出来了肯定喜欢。”

    二人又谈论起肚子里的是个男孩还是女孩,要是取一个小名该叫什么好,忽的外面小丫头进来传话道:“少夫人,夫人身边的锦心姑娘过来了。”

    张氏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笑道:“快请锦心姑娘进来。”

    小丫头忙哎的一声应下出去。片刻那锦心姑娘就掀了帘子进来了内室福身行礼道:“少夫人万福,二小姐万福。”

    张氏温声道:“姑娘请起,姑娘过来是母亲有什么事情要吩咐我的吗?”

    锦心笑道:“与少夫人无关,奴婢是过来找二小姐的,夫人让我过来找二小姐过院一叙。”

    林素萼听了她这话便也起身柔声道:“那我便过去吧。”

    又制止想要起身相送的张氏说:“嫂嫂不必送我,我自己出去就行。”

    今日陪她出来的是玥儿,走在她后头小声问道:“姑娘,夫人找你做什么?”

    林素萼走得端庄,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自己朝着锦心问道:“锦心,母亲找我有什么事?”

    锦心先是笑着道:“奴婢也不知,姑娘自个去了就知道了。”然后又小声隐晦的提示她:“今日老爷和夫人将奴婢们都赶出屋后就在里面吵了一架,奴婢在外面听得不真切,隐约似乎听见提到了姑娘的名字。”

    林素萼面上笑着谢谢她,内里却疑惑为何父亲也在,且二人似乎还是因为她的事情争吵,仔细思索之下,隐隐的心中已有了一个猜测。

    约有七分的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婚事,仔细推算来应该也是镇远侯府那边有了动静。

    林素萼的猜测与事实倒是半点无差,林、郑夫妻二人争吵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婚事。今日晨起,林参清刚起床用过早膳后更换朝服,丫鬟正在给林参清整理着着装,郑氏就去一旁书桌上给他拿上朝用的白玉笏板。

    不曾想却在一堆公文之下翻出一张红色烫金的八字庚帖,翻开一看里面写的正是林素萼的的籍贯八字等信息。

    郑氏疑惑道:“老爷怎么就给玉娘准备好了庚帖,莫非是有了属意的人家。”

    林参清上前一把抢过塞到宽大的袖子中去掩饰道:“随意写来罢了。”

    郑氏与他夫妻二十余年,怎么看不出他这是有意隐藏,当即生了疑心上前盘问道:“老爷莫要哄我,平常您在外面的事我从不多问,咱们夫妻这么多年,现在关于玉娘的婚姻大事您还要瞒着我吗?”

    她难得十分坚定,林参清见瞒不过他,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是打算过几天再告诉你的,如今你既然发现了也不好再隐瞒了。”

    林参清当即唤来丫鬟去外院找平常随侍上朝的小厮去户部告假,又让房内剩余的丫鬟婆子全都出去,屋内的门严实关上这才坐在旁边矮榻上道:“你想的没错,这八字庚帖是为玉娘准备的。”

    郑氏给他倒茶的手一停,眼睛一亮喜跃眉头道:“老爷可是有人选了,是哪家的公子?”

    因为上次林素萼拒绝的缘故,她并没有再想到陈瑞文的身上。

    林参清饮下一口茶后放在案上,而后一字一句缓缓道:“此人你我也熟悉,就是瑞文。”

    “什么!”

    听了他的话,郑氏嘭的一声将青花白瓷茶壶用力跌在桌子上,面色冷峻道:“不行,不能是他,玉娘既然已经拒绝了咱们何必又去攀扯人家,我如今宁愿让我的玉娘嫁寒门的嫡子也不愿意让她嫁那样一个庶子。”

    “咱们家也不贪图那富贵权势,高门侯府就真的有那么好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竟然有些许哽咽。

    林参清捏着眉心道:“从前在姑臧的时候你不是挺乐意的吗?”

    郑氏忙辩道:“这能一样吗!从前在姑臧是因为我离京多年,并不知道如今这天子脚下庶子身份竟然已经如此被人轻视了,玉娘要是嫁个一个庶子这辈子就毁了。”

    林参清心中也是有苦难言,他也不是狠心无情的人,陈赣那位正室夫人的厉害他是见识过的,玉娘此时嫁过去,必定还要在镇远候被磋磨一阵的。

    可是那位复国在即,且对他的玉娘有着不同一般的喜爱,若是将来那位成了大事,玉娘就是皇后,他林家也会平步青云。

    他心中权衡再三道:“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严重了,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以为我是贪图镇远侯府那一点权势。”

    郑氏皱着眉,疑惑不解看向他道:“老爷是什么意思?”

    林参清轻叹道:“若不是镇远候府诚意十足答应我好好善待玉娘,我怎么会答应这桩婚事。”

    郑氏听了他这话反应过来猛地起身道:“是镇远候府提的亲?”

    林参清点点头道:“侯爷约我在天兴楼说的事,他也不好意思让玉娘一个三品官的嫡女嫁给他那个庶子,不过你也知道他一向心疼瑞文,跟我说瑞文那孩子在荆棘上跪了三天三夜,最后跪的膝盖血肉模糊晕过去了他这才答应了下来。”

    毕竟也算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是林素萼的救命恩人,郑氏听见陈瑞文膝盖都跪烂了,难免露出不忍之色道:“怎么这般傻?”

    林参清看着她松缓的表情趁热打铁道:“夫人觉得这桩婚事可行?瑞文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你我都知道是个知根知底的实诚孩子,虽然是个庶子,可是他自己只要肯上进努力,玉娘嫁给他也不怕日后别人轻贱了他们去。”

    郑氏似有动容,嘴上道:“一直都是他们镇远候府在说,我却还没有听过玉娘的意见,她要是真的赞同这门婚事,我也不反对了。”

    说着便走到门外让侍候在阶下的锦心去将二小姐请过来。

    虽然这样说,但是郑氏心里明白这件事八成她那个女儿也是知情的,不然陈瑞文也没有胆量求侯爷来林府求亲,只是不知道二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互通的心意?

    她这个女儿面上看着温婉端庄,其实心里就是个顶胆大有自己主意的,跟小时候倒是一模一样。

    林素萼一个人进了内室,见父亲母亲俱神情严肃端坐榻上,她面上不动声色给二老行了个礼,林参清巍然不动,倒是郑氏柔和了神色让她坐在一旁的红漆牡丹纹绣墩上。

    郑氏见她形容举止优雅大方,无论在家人面前还是外人面前都是半点规矩不会错的,家里有这样的孩子自然是家里的福气,别人也会夸赞做主母教导有方,只是明明在她的记忆里她的玉娘一直还是一个豆丁大点的人,怎么一下子竟然也到了该待嫁的年龄了呢?

    她抑制住心里的伤怀之情,温声问她:“今日同你父亲让你过来,是有一桩事情需要问你。”

    林素萼低着头温顺道:“女儿听着,父亲母亲请讲。”

    郑氏瞥了一眼旁边的丈夫,对方神色依旧,看来是真的要让她来问了,于是她道:“近日要为你说一桩婚事,你可愿意?”

    林素萼抬起头直视郑氏道:“请问母亲……是哪家的公子?”

    不到最后一刻,仍然不敢松懈,心里犹如一根扁担两端担了水,七上八下的。

    知女莫若母,郑氏瞧见她的眼神心里便有了答案,那样忐忑却真实的眼神,她也曾经是少女。

    于是她含笑着说:“从前同你说过的,还是瑞文,你要是同意就点点头,不同意也没关系。”

    林素萼松了一口气,羞怯的点点头后低下头不说话,无言便是有言,不说便是答案。

    郑氏明白了她的意思,偏过头给了林参清一个眼神示意他总该说些什么,林参清叹了口气问道:“从前我和你母亲问过你一样的问题,两次结果却是不一样,原因我不再多问。今日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清楚嫁给他之后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林素萼早已将这个问题想过千遍万遍,此时静静道:“女儿知道镇远候府是个嫡母不慈兄妹不和的糟乱地方,嫁过去必然是要受婆母小姑子教导的。可是女儿也知道瑞文一片真心待我,我和他又是从小认识的情分,除了他我再也想不出其他合适的人选了。不过我看世间夫妻相处之道最重要就是齐心,只要两个人齐心日后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的。”

    林参清听了她的话沉默下来,郑氏瞧出他情绪不对,连忙出来圆场笑道:“果然是长大了,还知道什么叫夫妻齐心了。你的想法我和你父亲也知道了,你先回去让我和你父亲再商量一下。”

    林素萼知道后面的事情她一个在室女也不便留在旁边听,便也从绣墩上起来福身后退了出去。

    见她走后,郑氏才嗔怪林参清道:“老爷刚才在想些什么呢?瞧着玉娘都走了都没个反应,该不是咱们女儿还没嫁您就开始舍不得了?”

    林参清摇摇头不说话,郑氏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玉娘也不知道,她以为她将来面对的只是家宅之事,却并不曾了解会有多大一个担子落在她身上。

    而他此时也不能将真相告诉她,终究是他这个做父亲的自私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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