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韵巧揣着满腹心事,六神无主回到了教坊司,推门正迎面对上抱着水盆要去将洗完的衣裳晾起的明丹姝与赵雁儿。
如今这十六名乐女暂时都住在教坊司旁的兰林宫,起居衣食自理,乐女们都将洗好的衣裳晾在一处架起了洗衣绳的侧殿里。
“苏姐姐你回来啦!”赵雁儿拉住着苏韵巧上上下下打量,关切道:“出了什么事?贵妃娘娘可有为难你?”
“没…没什么…”苏韵巧平日里是这四个人中话最多的,此时反而吞吞吐吐起来。
眼风飞快地扫过明丹姝,颇为不自在道:“快去忙你的吧!都瞧我做什么!”推着赵雁儿出门,扭身就将门关上。
“拨云姐姐,”赵雁儿思虑再三,将明丹姝拉到背人的地方,悄声道:“你最近,还是小心着仪贵妃一些,不要得罪她了。”
“方才在瑶华宫发生了什么?”明丹姝一早便有心理准备,如今听她这话倒是坐实了疑虑。
一眉师父从前便叮嘱过,没有根基家世自保的美貌女子,如同小儿持金过闹市,怀璧其罪。
赵雁儿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她,临了,又壮着胆子再三提醒明丹姝:“我只是隐约觉得…那仪贵妃娘娘并非善类。”
“你二人在这里做什么?”周琴之前一直在乐房里为琵琶补弦,这会儿肩上搭着毛巾也从房里出来,像是绕过房山特意来寻二人。
“没什么…”赵雁儿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兀字抱着脸盆离开。
“走吧,打水去。”明丹姝向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周琴更是少言寡语,二人往来不多,只是不冷不热的点头之交。
“等等…”周琴一反常态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到了屋后阴影里,将肩上的帕子扔到水里沾了沾,随意泼到了眼前的开得正旺的一丛蔷薇里。
“你看吧。”周琴蹲身看着草丛,示意明丹姝到她身边来。
“这是…”明丹姝眼见着蔷薇花瓣沾上了星星点点的黑斑,须臾,便萎缩成乌黑的一团。
明丹姝面不改色,将蔷薇折下碾入土中,问周琴道:“何意?”
“生半夏、生南星、斑蝥,生半夏用于消痞散结,斑蝥外用能引起皮肤红痒、这两样与生南星在一起使用,会使皮肤起泡,甚至腐烂。”
周琴边说话边打量着她的神色,不见分毫怒意,继续道:“方才我回房时,正巧看见苏韵巧拿着药粉撒在你的胭脂里,便趁她不留神擦下来点。”
正巧?总归是好心,明丹姝无意在字眼上面追究,笑道:“多谢。”
事不关己,亦不多问周琴是如何知道此物药性的。
“这就完了?”周琴显然并未预料到她反应如此平静,拉住她蹙眉问道。
“不然呢?”明丹姝不以为意,志不在此,何苦小打小闹浪费心神。
何人于背后指使苏韵巧,呼之欲出。
且不说她的身份经不起闹,她若是此时当面锣对面鼓地与仪贵妃对上,才是螳臂挡车。
贵妃之尊,想要捏死一个乐女,太容易了。
“我愿帮你!”周琴鲜少这般主动,拦住明丹姝去路。
“帮我做什么?”
“帮你对付始苏韵巧。”
“我对付她做什么?”
“你…”女子爱俏,周琴自以为明丹姝定会怒不可遏,睚眦必报,可她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倒是让出人意料。
无欲则刚,明丹姝三言两语便占了二人博弈的上风。
此时,她才当真勾起了兴趣,好整以暇问道:“何所求?”
“我…”周琴不复往日的气定神闲,忧疑着不肯说出实情。
抬眸,恰逢月光打进来…她看着眼前人巧笑倩兮的面孔,竟蓦地生出一股寒意来。
次日一早,天方蒙蒙亮,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响彻兰林宫。
得了消息的黄嬷嬷带人匆匆赶来,将一众乐女都召唤到了院子里。
黄嬷嬷见眼前原本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此时面上、颈间、手臂四周,皆是花般大小的红斑,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回事!”
“呜呜…嬷嬷请给我们做主啊!”身上奇痒难耐,姑娘们哭作一团。
“去传女医来。”黄嬷嬷心中焦急,明日便是立后大典,晚宴的一应曲乐节目都以排演完毕,此时出了这样一番变故,让她如何交差啊!
“都别哭了!成何体统!”黄嬷嬷心烦意乱,喝止了众人的哭声。
“苏姐姐,你…怎么没事呀?”赵雁儿脆生生的声音格外显眼。
众人闻声转过头来,见与其同房的周琴、明丹姝皆是满面红疹,唯苏韵巧一人面上白白嫩嫩,片瑕未着。
“是啊!你怎么没事啊!”
“大伙儿都中招了,怎么就你好好儿的!”
“别是就你故意害我们吧!”
火上浇油般,众人议论纷纷,几乎三言两语便给苏韵巧定了罪名儿。
“我…”苏韵巧脑子里一团浆糊似的,面对群情激愤,腿都打起了颤儿。
明明…昨夜她明明是只将仪贵妃娘娘给的药粉掺进了拨云的胭脂里,怎…怎么…昨夜只她独自一个在房中,并无旁人知晓此事啊!
脑海中恍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及细想,如同抱住了救命稻草般拉扯住赵雁儿,怒吼道:“是你!是你嫉妒我被仪贵…”
“你血口喷人!关我什么事!”没等她提到仪贵妃,赵雁儿扯着嗓子哭起来将话打断。
“都给我闭嘴!”说话间,几名医女便赶了过来,黄嬷嬷厉声住将赵雁儿吓了得抖了抖。
医女将众乐女用过的妆匣、碗筷、衣物被褥都细查过一遍,最后在众人穿着的乐女素袍上发现了异样。
“黄嬷嬷,乐女们的衣裳都沾了斑蝥粉末,才导致肌肤红痒,万幸用量不多,三日后便可无药自愈。”医女回话道。
“三日!”赶不上明日的典礼,黄嬷嬷不喜反忧,如此突发变故已不是她能做主的事,差使宫人道:“去,将此事通报与仪贵妃娘娘。”
太后昨夜头风发作,将宫中诸事一应交予贵妃打理。
“只是…如此大量的斑蝥粉从何而来,到底要通报内侍省查明。”宫中药材皆有太医署分配,支取记录在案,如今有人擅用显然是犯了忌讳。
众乐女听闻并无大碍,心下松了一口气,窸窸窣窣矛头又开始指向苏韵巧。“犯人就在这,还有什么可查的。”
“不…不是我…”苏韵巧知道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盼望着仪贵妃娘娘来了能给自己做主。
“嬷嬷,既是今早才发生的事,想那犯人还未及打扫,不如…”明丹姝面上皆是密密麻麻的红斑,唯一双眼睛清亮透彻得很,打量着苏韵巧,勾了勾唇道:“搜宫!”
“民女也赞成,”周琴应声附和着,并未对苏韵巧疾言厉色,反而像有意维护似的:“自然要还苏妹妹一个清白。”
“对!搜一搜她的房间!看她还怎么抵赖!”三人成虎,情绪经不起挑拨,众人连声附和。
“既如此…”黄嬷嬷受皇上和太后指点,看顾着明丹姝,正愁责任落在她身上没发儿交差。
见众人推了苏韵巧出来,懒得理会这糊涂官司,便做个顺水人情,与身后众宫人下令道“搜宫!”
原本就只四间宫殿,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里里外外搜个底朝天,有小太监手里拿着一包用了还剩一半的药粉交给黄嬷嬷:“嬷嬷,这是从苏乐女的包袱里搜出来的。”
“确是斑蝥粉无误。”医女言之凿凿便落定了苏韵巧的罪名。
“贱人!”乐女们原本便未学过宫中礼数,此时此时见攀龙附凤的美梦落空,心气难消,也顾不得许多,抬手对着苏韵巧便是一巴掌。
转眼,一群姑娘便撕扯推拉起来,闹作一团。
“仪贵妃娘娘到!宁妃娘娘到!”
“打打闹闹成何体统!都给本宫散开!”未等仪贵妃开口,一旁的宁妃便越俎代庖开口。
宁妃——出身礼部侍郎府,个性爽利明朗,心直口快,颇受太后青眼。
仪贵妃原本听得教坊司的消息,便知是苏韵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心气不顺。
来的路上又偏偏碰上宁妃这个混不吝的,狗皮膏药似的偏要跟着过来凑热闹。
“怎么回事?”被夺了先声,睨了宁妃一眼,没好气道。
黄嬷嬷将来龙去脉回禀,又拿出了从苏韵巧房中搜出的斑蝥粉,“回娘娘,证据确凿。”
“贵妃娘娘…我…我冤枉!”苏韵巧见救星来了,拼命为自己辩白着:“您…您…”
“你给本宫闭嘴!”仪贵妃眼见着她要攀扯自己,冷了脸色,漠然道:“赶出宫去,永不录用。”
尘埃落定,苏韵巧辩无可辩,心里又记挂着仪贵妃此前以父亲安危相威胁,不敢再乱说话。
只颓然跪在地上,心如死灰。
“都说我是直肠子,没想到贵妃姐姐断起案来这样利落威风!”与仪贵妃相携离开教坊司,宁妃一路上嘴不曾闲着,跟树上的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不知明日入宫的皇后娘娘是个怎样的人物儿。”
“妹妹也不担心风大闪了舌头。”仪贵妃一脑门子官司,懒得与她虚与委蛇,扔下句话便分道扬镳。
宁妃见她走远,撇了撇嘴,眉眼之间笑意不改,仿佛天生一副和气的笑模样。与身后侍女道:“霜露,去教坊司跟着那个犯事的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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