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宁朝安庆三年冬,大雪纷飞,虽说瑞雪兆丰年,但今年格外寒冷。夜色里,京都一角,寂静被打破。
“夫人,用力!快用力!孩子的头就要出来了。”处处精致的屋子里,来来往往的是忙而不乱的丫鬟婆子们,一个产婆扶着正在生产的妇人的腿,大声提醒着因为疼痛而意识不清的妇人。
“夫人,不要怕。按照奴说的做,孩子与夫人都会平安的。用力!”那产婆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水。那躺着的妇人大汗淋漓,恍恍惚惚间听见产婆的指令,心中念着还未出世的孩子,手指紧抓被角,下意识跟从产婆的指令使出全力:“啊!”
太阳缓缓露出一角,纷飞的大雪骤停,一时间天地一片静谧。厚厚的云层散去,云开雪霁,风云涌动。一股异香伴着无形的气流从此处向四周扩散,所过之处,绿意涌现,万物复苏,万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芽吐绿,一朵朵姿态各异的娇艳鲜花齐放,仿佛是天地在庆贺什么。
一声婴儿啼哭似是要响彻天地,妇人迷糊地看着被产婆抱到跟前的婴儿,来不及多看一眼,便因为力竭昏睡过去。
产房旁边的正厅里,俊逸不凡的男主人本就万分焦急地等着,面容更是十分严肃,额上已是渗出了许多汗,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既高兴又忐忑,但此时他读过的那些圣贤书都帮不上他,他对于妻子生产之事也全然帮不上忙,家中又无女性长辈,好在如今还在京中,便请了岳母坐镇。
史老太君就在一旁坐着,看着面前林如海如此紧张模样,心里很是欣慰,觉得老国公总算有一件事做的挺好,选了林如海做敏儿的夫婿,见他这模样,平时对敏儿一定很不错。
林如海忽然听到婴儿啼哭,霎时松了口气,随即便开心起来,却转眼看见那抱着婴儿出来的产婆一脸为难、踟蹰不前的模样,瞬间心又提了起来:“嬷嬷这个模样,难道是内子有什么问题?还是,孩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史老太君也连忙过来,听见女婿询问产婆的话,便更满意了些,不过她此时还是更加在乎女儿与外孙的情况,便也直直盯着那产婆。
产婆连忙道:“母女平安!母女平安!夫人产女过后便睡过去了,虽然中间有些波折,但还算顺利。”
林海顿住,见产婆没有说谎,便真的松了口气来,笑道:“既是母女平安,嬷嬷何必这副模样?倒让在下提心吊胆。”
他说着,眼睛不自觉落在产婆抱着的孩子身上,随后问道:“嬷嬷,这便是我的孩子?我可否抱抱她?”
这话一出,史老太君听了,自然是极高兴的,心里的一块大石悄然往下落了几分,她在听到母女平安四字时,心中便有些不安,毕竟林家几代单传,敏儿嫁过来也许多年了,一直没有为林家延续香火,虽说也有为长辈守孝的缘故,可若这一次没有一举得男,而女婿又偏要计较的话,到时苦的还是自己的女儿。
那产婆头一次见到得了个女儿还这么高兴的,便也乐意地将孩子交过去,还帮林如海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这是林如海此生第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他很是欢喜,至于香火传承什么的,其实他也没有太大的执念,毕竟他家祖上便子嗣艰难,他的父亲当初能得他这一个儿子已经是上天保佑了,就算林家在他这里断了香火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正在这时,一个年长些的嬷嬷走进来,满脸都是惊奇之色,对着史老太君和林如海行了礼。史老太君见她这样惊奇,便问道:“这是遇到什么奇事了?这般模样。”
“回老夫人,的确有件奇事,”那老嬷嬷是史老太君带来的,自然很听话,“就在刚刚,这府里竟是在一瞬间冒出许多花儿来!而且那花开得杂,什么时令的都有。奴婢刚刚听了一耳朵,好似不仅是这府里,京都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你说那异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史老太君敏锐地发觉了什么,转眼看向林如海怀里的孩子,就见那孩子睡得安然,“刚刚?”
“是,奴婢亲眼见着那花忽然冒出来,”那嬷嬷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奴记得当时正巧听见婴儿啼哭,正是姑娘产下婴儿的时候。”
史老太君霎时脸色有些难看,她看着那个孩子,忽然不知该不该庆幸这是个女孩儿。这样的异象,便是落在皇家公主皇子身上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是落在臣子家中,还好是个女孩儿,至少上面的知道了,能留下一条命来,不幸的是,正因是个女孩儿,日后怕是没有自由了。
她这样想着,忽然隐隐约约听到梵音。
莫不是年纪大了,幻听了?她并未放在心上。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远远的,一段梵音传来,一身着老旧袈裟的和尚缓缓由远及近。
史老太君能想到的,林如海自然也能想到,他身为内阁侍读学士,而且是一个比较受重用的侍读学士,比旁人更了解何为帝王心术,他确信过不了多久陛下便会知道此事,甚至会知道他的女儿出世与异象发生的时间上的巧合,即便陛下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两者之间有何联系,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孩子,即便这只是个女孩儿。
他看着自己期待已久的第一个孩子,心里的欢喜褪去不少,嘴里弥漫着苦涩,这个孩子这一生不会太平凡,注定比旁人更艰辛。
“阿弥陀佛。”又是一声平淡如水却奥妙难言的佛音,这一次这声佛音近在咫尺,瞬间将满心愁苦的林如海从迷障中拉了出来。
林如海清醒后,便看到了不知道怎么走进林府的和尚,第一眼便认出了他,这是当今和太上皇都极为崇敬的善水大师,心中不觉燃起几分希望来:“不知善水大师所来何事?”
“阿弥陀佛。十月前,老衲夜间参禅时有所感,将有贵客降生于我朝。昨夜,老衲又梦见日出时分此贵客降生于此地。故此特意前来,希望能与这位贵客结个善缘。”那善水大师微微一笑,“不知可否让老衲见见这位小友?”
“可以,当然可以。”林海立时将孩子送至慈眉善目的僧人面前,那眯着眼的僧人缓缓睁眼,平静又慈悲,与那庙宇内被供奉着的佛像一般模样,包容万象却也不容纤尘的目光投注在小小的婴儿身上。
那本来安然睡着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目光正巧与僧人对上,两人皆是静默良久,忽然婴儿咧嘴笑了,随后那僧人便也笑了。
忽然,善水大师伸出手,林如海怔了一下,便立刻将孩子小心交过去。善水大师接过孩子,摸了摸婴儿的小脑袋,抬头看了看林如海,微微点头,又瞧了眼产房方向,念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心胸宽大、与人为善,而令夫人前世积德行善,十世功德缠身,也难怪这位小友投生于此。施主不必担忧小友,老衲会亲自去见陛下,与陛下说明白小友的事。”
待他说完这些话,伸手用食指小心点了点婴儿的眉心,指尖仿佛有一道金光闪过,却什么变化也没有。
林如海闻言大喜,连连感谢善水大师。有大师在陛下与太上皇面前说项,自己的女儿就算不会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过得轻松,至少,还能得到一些自由。
也不知那善水大师进宫对陛下与太上皇说了什么,当天傍晚一道圣旨到了林府,与圣旨一道来的还有两位嬷嬷,四个小宫女,四个小太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林家幼女,承运而生,福运滔天,赐名梦曦,着其册封郡主之位,赐号熙华。”
如此,这个孩子有了一个名字,这个结果让林如海也放松许多,这些嬷嬷太监被派过来,既是监视,也是一种保护。虽说孩子有了圣上的赐名,但林如海还是自己给这孩子取了个名字做小名儿,绾玉。
翌日,林家刚出生的婴儿身带福运的传言便沸腾了起来。虽说已是年关将近,许多人原本还在忙着年节事宜,但现在人人都在谈论昨日那一瞬间万物复苏的景象,谈论这林家幼女,都在好奇这林家幼女生得何种模样。
只是林家女刚刚出生,林家又家风严谨,下人们都谨守本分,不敢在外面胡言,久而久之,这风波便平息了,渐渐的别的八卦代替林家女的事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且说这边,林贾氏醒过来后看见孩子,欢喜的同时也有苦涩,这是个女儿,虽然她知道女儿也很好,虽然她知道孩子不可强求,虽然她知道能顺利产女已经很好了,但她心中还是背负着莫名的压力。
林家一脉单传,林家百年香火若是断在她手上,那她岂不是成了林家的千古罪人?她躺在床上,想到母亲离开前叮嘱自己的话,更加苦涩,忽然眼里含了泪,男孩儿哪有那么容易生呀!
一旁的婴儿这时忽然睁开眼,很是乖巧的模样,不哭也不闹,眼珠子左看右看,不停地转,过了一会儿,小小地婴儿打了个哈欠,又很是乖巧地睡过去了。林贾氏侧身时忽然看见这可爱的一幕,满心苦涩消去不少,细细打量着女儿的脸,目光越发柔和,渐渐欢喜起来。
时间总是不经意间流逝,一个月匆匆而过,人们迎来了新的一年。
林贾氏也出了月子,早在月子里,她便将自己的情绪调理得差不了,如今已然又是那个风华绝代的林夫人贾氏。
她刚刚出了月子不久,宫里的淑贵妃竟派人到林府宣了懿旨,命林贾氏携女入宫。好在年节已过,虽然仍旧是在正月里,倒也不算太突兀。
即便还在正月,贾敏也还是准备了起来,虽然一月大的孩子已然可以出门见人,但还是要小心着点不能吹风,她出门前将孩子厚厚地裹了好几层,这才安心。林府马车行至禁城外,贾敏便下了马车,身旁嬷嬷手中抱着孩子,两人跟随那引路的小太监进去了。
重重宫门锁春深,在这后宫绕了一阵,跨过一道又一道朱红大门,终于便到了淑贵妃所住宫殿——未央宫。
淑贵妃娘娘身边的兰音姑娘早已经等在那儿,远远瞧见林贾氏,便上前行礼,引着林贾氏进去。
林贾氏安静跟着,又跨过一道门槛,被引入温暖如春的正殿,低眉顺眼行了礼。淑贵妃便给她赐了座,待她抬眸看去,便看到一位坐在锦绣堆里的华服美人,眉眼间满是温和之意,手里正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儿,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垂眸看过来,正巧和林贾氏的目光对上。
两人几乎是在瞬间便明白,她们都是同样高傲的美人,温和守礼不过是伪装。淑贵妃来了兴致,开始与贾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既不热情也不冷淡,更没有好奇地提出要看一看林家幼女,显然今日淑贵妃只是个负责召人进宫的。
林贾氏谨守规矩,淑贵妃问什么,她便答什么,淑贵妃不问了,她便也安安静静地等着,她心知今日大约不是淑贵妃要见她们母女,而是当今圣上和太上皇要见。不过大约两人是相似的人,所以聊得投机,没有太尴尬。
果然,淑贵妃与贾敏聊了没多久,就有太上皇身边的魏公公和皇太后身边的郦姑姑来请。
等林贾氏跟着魏公公与郦姑姑离开,淑贵妃歪坐着,抚着手里可爱的猫儿,忽然笑了,当真是风华绝代,道:“兰音,这林夫人还真是有趣。”
“奴婢也这样觉着,而且那位林夫人和娘娘有些相似。都是美人儿不说,身上总有种令人向往的气息。”那兰音附和道,心中回想了一下那位林夫人,口里这样道。
“是呀!也是个美人儿,只是,”淑贵妃缓缓闭上眼,轻轻叹息一声,“可惜了。”
又是一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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