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0次列车梅二开度,飞驰在芝加哥的夜色中。

    夜晚的大都会有种泡沫般浮光掠影的美,中城区林立的大楼宛如高擎万家烛火的天柱。

    芝加哥地铁系统只有一部分位于地下,更多路段则奔行于悬空的钢铁轨道上。这座繁华的城市早在1892年就有了自己的市内轨道交通,那时候人类还没法在地下挖掘很长的通道,因此在空中铺设了钢轨。这列黑白相间的神秘列车一边奔驰一边向后抛射明亮的电火花,经过市政宏伟的钟楼巨厦,也经过纸醉金迷的夜场酒吧。

    最前部的特别车厢里,凛、芬格尔、路明非和古德里安四人相对而坐。

    凛和芬格尔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其实很好解释,绝非什么兄友妹恭的网友奔现,凛没对古德里安说实话,显然芬格尔在和路明非夸夸其谈的过程中也对自己进行了大幅美化。以芬格尔的鸡贼绝不会好心去写什么学分小贴士;凛的狂妄程度也不会允许她心甘情愿叫人前辈。

    作为咸鱼的王,可以届到公费旅游自然也能名正言顺贴贴新生美少女,庞大如卡塞尔执行部,精英权贵云集,血统等级森严,这就说明任务系统里总有些为特定人群开放的捷径。凛拜托辉夜姬地毯式检索,果然在一个相当不起眼的旮旯发现了这项委托。凭本事捡漏自然快乐无边,但随之的连锁反应完全不可预料。

    简单来说,就是她被芬格尔在讨论区标红悬赏了。

    如果视线能转化为能量,此时此刻,芬格尔眼里的贼光大概可以充爆五辆电瓶车。自从和“整点薯条”确认过眼神,他就在用一种介于猥琐和特别猥琐之间的姿势搓手,搓得凛和路明非浑身发毛,恨不得当场跳车遁逃。

    神经大条如古德里安也发现了不对:“芬格尔你有什么困难?”

    “没有没有,”芬格尔清了清嗓子,“咳,薯条同学,老哥哥虚长几岁,就尊称你一声师妹吧!不瞒你说,我大部分时间觉得看谁都不顺眼,就想在网上骂一骂,当时就怀疑自己也是狂躁症,后来我真的去医院看了,填了一堆调查问卷,那个医生说我什么事都没有,和师妹换一下脸书和电话号码就好了”

    路明非:“大哥你五分钟之前还在说让薯条师姐赛博湮灭呢”

    况且这查重率未免也太高,这网速,这娴熟程度,这得是洋务运动时期召来的洋人吧。不要欺负樱花妹不逛简中互联网啊!

    “师弟你怎么能这么说师妹呢?”芬格尔大惊失色,“开什么玩笑,网暴是违法的!作为校论坛管理员,我的使命就是敦促新同学一起净化网络生态,守护清朗网络空间!你这种想法非常危险啊,必须即刻矫正!”

    路明非被他见风使舵的无耻行径惊呆了:“你是国家反诈中心派来害我的么?”

    “师弟你也没回复td啊。”芬格尔闻弦歌知雅意,与他就地开始无营养对槽。

    凛挑眉:“把我帖子夹走的也不是你咯?”

    芬格尔晃晃脑袋,好像这样可以把脑子里的液体倒出来,“最近准备补考太刻苦了,感觉耳朵都聋了,应该不会聋一辈子吧,师妹你刚刚说什么?有什么问题我都都可以帮你,啊?啊对对对,我怎么能把大家都夜宵全夹走呢。”他把桌上剩下的两只熏鹅腿往前推了推,动作非常谄媚。

    古德里安忍无可忍:“芬格尔你不能老实呆着就滚出车厢。”

    “好嘞,爬了。”芬格尔一缩脖子,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餐车里有酒吗?”

    “酒你随便喝,记得把门带上。”古德里安说。

    芬格尔起身倒了杯法国琴酒,放在路明非面前,“喝一点,有用的,相信师兄。”

    他抄起酒瓶晃晃悠悠地踱走了。于是车厢里只剩下不太熟的三个人。古德里安神神叨叨地摸着后脑勺找辅导材料,凛好像说过一句话就下线了,这会儿无知无觉地垂着眼帘,只留给他两扇乌黑浓密的睫毛。

    没有芬格尔的垃圾话,周围静得可怕。路明非莫名心里一阵发凉,说起来也确实诡异,就和这列芝加哥没人知道的1000支线一样诡异。一辆午夜地铁上坐着艳光四射的绝世美少女,皮肤白得像瓷,嘴唇红得滴血,一身黑宛如刚参加了葬礼,伴随着空旷的车厢和越来越冷的空调,怎么看怎么恐怖电影。

    想着想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丝古怪的阴乐。他浑身发毛,开始后悔昨晚蹲守贵宾室外蹭《攻壳机动队》了。电影里艺伎人偶低头时也是如此婀娜媚态,然而仰头剥肤去骨就会化身杀手机器人,飞旋的蝴蝶刀轻轻撬开头盖骨,接下来你的世界就只剩一片红色

    这时候也顾不上听师兄的话了,透过玻璃杯里金色的琴酒,路明非担惊受怕地盯着凛,好像这张美人皮里随时会蹿出异形。

    “上杉?”古德里安用胳膊肘戳了戳下属。

    “不好意思,耳机有点漏音。我已经好了。”凛咳嗽一声。

    她把手机拿起来放在桌面上,稍微活动着手腕。

    iphone的蓝色界面还亮着,路明非定睛一看:雀魂

    -

    “作为一家在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卡塞尔学院一直致力于向有特殊才华的学生提供高质量的教育。我们的正常学制是四年,芬格尔这样学了八年还没毕业的是极少数。我校是希腊式封闭教育,所有学生必须住校,结业时我们会颁发给你正式的学位证书。我们的学位得到美国教育部的认可,但遗憾的是,本校的课程设置特殊,你很难申请其他大学的高级课程,所以如果你想读硕士或者博士,还是只能选择本校就读。”

    “不过也有一种例外。”古德里安拍拍凛的肩膀,“上杉凛,由东京大学行星物理研究所推免进入我校的优秀毕业生。如果你在全球qs排位前30的大学获得推免,也可以在本科结业后来到卡塞尔学院进修。”

    “薯条师姐牛逼啊。”路明非顿生敬意。心说虽然qs和usnews都查不到数据,可既然东大的高材生都来这个卡塞尔学院,没准这所私立学院真的有什么独到之处。

    但他还是有点摸不到头脑,“课程设置特殊是什么意思?行星物理?难道你们是nasa所属的保密科研机构么?但我记得我offer上写的是历史学对吧。”

    凛和古德里安对视一眼。凛说:“其实你可以想得再放肆一点。”

    路明非小心翼翼:“呃喰种?源石病?使徒入侵?伊法魔尼?总不会是霸天虎吧?其实我感觉这车也挺第三新东京的,那什么我爸不会还有个名字叫碇源堂吧”

    凛核蔼可氢:“我还有个名字叫葛城美里呢!”

    “”路明非沉默了,因为面前俩人都在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眼神看他。

    凛用指关节抵住人中,微动嘴唇:“教授。明非到现在也没上过任何预科课程吗?按说实在没道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还这么的原生态。”

    “本来是有的。”古德里安和她窃窃私语,“我和校长提议过了,如果我在莫斯科抽不开身,就从明非的同省里就近选一个学生指导他入学。说来不巧,那个二年级生月前在开普敦炸平了当地的万人体育场好像因为这个被执行部押着出境申请,近期没办法回国。其实你认识他,听说你们在纽约也被记了”

    “我知道了,您不要再说下去了。”凛眼角微微抽搐。

    “对着谈论对象大声密谋真的好么”见两人脸色难看,路明非心底更加惴惴,“师姐教授你们有话好说,不要讲黑话吧。咱们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普通人听到炸评体育场还是会有点害怕的,要是误以为你们是恐怖组织”

    他打小就有这毛病,一紧张起来就话多且密,嘴比脑子动得快,路数还逐渐朝违法犯罪上跑。

    古德里安的脸色更加铁青。

    “看来没办法寓教于乐了,还是跳过乱猜的环节吧。”凛虚空摸摸路明非的狗头,“根据现存北欧神话文献《老爱达经》记述,诸神黄昏之时,龙皇尼德霍格会把世界树尤克特拉希尔的树根咬断,中庭倒塌,世界毁灭。我们研究的就是龙。当然,再准确一点,屠龙。”

    “哦哦,屠龙,”路明非颔首。

    “什么?!屠龙?!”

    他张口结舌,很想说不要以为你俩穿着正装一唱一和我就会信这种鬼话啊!下句是屠龙宝刀点击就送?重生2012之我是天选救世主?该别不是误入了什么传销组织吧,现在的邪教都这么有钱有颜了么?

    如此想着路明非愈发胆战心惊。虽说遇到团伙作案应该沉住气,万万不能打草惊蛇激怒对方。那要是过后师姐对我下手我是牺牲色相呢还是抵死不从呢?

    “我总感觉他在想奇怪的东西。”凛看向古德里安。

    “好吧,好吧,明非,听我说。我想也是时候给你看看这个。”古德里安起身,抓住自己身后那幅巨型油画上的帆布一角,猛地抖开。

    “什么?”

    狰狞的画面暴露于灯光下,路明非的视线触及那幅画的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要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出去。

    那是那副画的威压。

    “路明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有人在黑暗里轻声说。

    -

    天空是绀青色合着湛蓝的颜色,惟一的巨树矗立着,繁茂的雪银色枝叶贯穿九界,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荒原上枯骨满地,黑色的巨兽正从骨骸堆的深处腾起,双翼挂满骷髅,张开巨大的膜翼后,仰天吐出黑色的火焰。

    “黑龙之王尼德霍格,数千年之前他被杀死在自己的王座上,他的王座就是那座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杀死他的人把他巨大的尸体放置在山顶,他的双翼一直垂到山脚。他的血像岩浆一样流淌下来,染红了整座山,融化了冰雪,带着血色的水汽升上天空,变成暗红色的云,降下鲜红的雨。杀死他的人沐浴着雨欢呼,他们欢呼那一天为‘新时代’。”

    凛也有点儿发愣,伸出手指想碰那幅画。

    密弥尔之泉织成的细流如同闪耀的飞梭。鹰和隼栖息在树顶,四头雄鹿分处四方,松鼠拉塔斯托克在树根中跳跃。驾驶金鬃马的执剑者睁开双目,微光四散,她忽然听到一种奇异的蜂鸣。

    “呜——”

    此时此刻,竟然像是踩在一艘即将沉没的邮轮甲板上。漆黑的怒涛宛如迎面推来的巨墙,能够听见组成船只的每一个部件都正在被狂暴的飓风撼动、解体,发出濒死的尖啸而时间——也许只是眨眼的一霎时,在造物主的授意之下无限延长,铺成一条没有界限的死迹,浩渺无边。

    在维度失去意义的世界,下落是永恒的动态。下个瞬间她一步踏空,宛如一只大扑棱蛾子,向奏雨击雷的虚幻海栽去。

    凛向下掉落,视野中惟有急剧抖动的百万星轨,宛如数千道金蛇狂僭起舞,跃入一个向内坍缩的色彩漩涡。《爱丽丝镜中奇遇记》的兔子洞通向不可思议之国,《星际穿越》的“gargantua”通向超立方体,而凛只觉得头晕目眩。随后,她感到自己沉进了一片光影格外奇异的虹色海水。

    “你怎么来了?”熟悉的声音问。

    落势停止了。有人从背后抱住她。没错了,是个温暖的活人,她感到浅浅的呼吸均匀地洒在肩膀和颈窝。

    凛诧异地扭头,眉清目秀的少年也歪脑袋看她。得体的戗驳领黑色小西服,纯白丝绸衬衣,一笑还露出两只无辜的小虎牙。

    “这是警示。乌斯库尼尔不是止战之地。”她的声音极冷。

    “可是,你刚刚听到的是加拉尔号角的声音欸,”少年轻笑着盖住她的眼睫,犹如好奇的孩童轻轻拢住一只极易惊飞的蝴蝶,“姐姐,怎么办,你就要死了。”

    “也许吧。”她不置可否,“时间是由易逝的部件构成的。精神的生命并非害怕死亡、幸免于蹂躏的生活。毋已寄望于不朽,缘因没有任何东西为未来而存在,这才是你应当赢得的真理。”

    “真理吗,”对话者缓缓咀嚼着这个词汇,冰凉的指尖触碰她的皮肤,“可你为什么不敢睁眼看看他们?”

    他们。他们是谁?她心底骤然涌上命若琴弦般的急迫,双眼受到蛊惑似的睁开,循着少年视线所指——

    远处天地倒悬,霞光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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