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是丝竹不止,热闹非凡,不过片刻,便和剧目一同退场,原本的寿宴一时间萧条无两,弥漫着肃杀之气。

    等人都出了院子,付奕琪又拉着乐玖从侧墙翻了进去,躲到方才那方戏台的后面,时间不长不短刚好错过了发作那一幕。

    “哎呀,”付奕琪一看眼前场面,冯策跪在地上,冯元济在一旁劝着满脸通红颤抖不止的冯应续,正妻王氏在一旁的座位上捂着胸口,拈帕子拭着泪,婢子小厮都斥退下去,只留了一家人,不禁发出一阵惋惜,“错过了,错过了。”

    乐玖笑着摇了摇头,也继续看着。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莫非真让你说中了,冯元济先作疯狗咬人了?”付奕琪扒着根柱子,看得津津有味,抽不出一眼给乐玖,只腾出扒在柱子上的一只手,扯了扯乐玖衣角。

    “嘘,”她们这个位置距离那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她们能听清那边,不一定那边就听不见这边,谨慎些总归没错,“先看着。”

    那边冯应续由冯元济扶着,坐在了椅子上,怒气不减。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啊!”冯应续痛心疾首,指着冯策的手因为激动而发着颤。

    “父亲……”下面的人一言不发,上面的人极力安抚。

    一旁的王氏更是受不住,说了句“孽障啊”,就径自去了后院。

    王氏走后,冯策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开了口,“父亲,这戏班子是我找来的,戏也不是临时起意换的,一早就定了这出,这出戏,别人不熟父亲也不熟吗?”冯策抬头看着眼前这一立一坐的二人,突然冷笑出了声。

    “你……”冯应续被这声冷笑一刺,面色比卡了鱼刺还差。

    “二弟,你少说两句吧。”冯元济一边皱眉劝着,一边帮冯应续顺着气。

    冯策不理,接着说,“三年前,父亲重病日夜守在身边的不止我一人,还有大哥不是吗?!”这话一出其余二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冯元济尤甚。

    冯策就像是没看见一般,从怀里拿出一纸券书,那券书用的是罗纹撒金纸,外面还镶着一圈紫棠绣金的边儿,这东西,没有人比冯元济更熟悉了。

    “来了!来了!”付奕琪压抑着兴奋的声音,回头冲着乐玖提醒道。

    “……”真是一出好戏。

    “这是什么?”那边的冯应续见冯策拿出了东西,没好气的问道,又冲冯元济递了个眼神,让他将东西取过来。

    冯元济自从见了这个东西,身子就僵在了原地,一身热血从头凉到脚,冯应续本就不悦,见了身边的人这个样子,无奈地瞪了一眼。

    那边冯策以腿代步,将券书递到了冯应续面前。

    冯应续将券书打开,道:“这是孩儿从一个江湖探子手里高价买来的,起初我与友人在拂香苑听戏,听到这出《毒丈夫》,就觉得似曾相识,那天夜里就梦见了五年前父亲生的那场大病,第二天我就去了拂香苑找人问了此出戏是出自谁手,几经辗转便寻到了这个。”

    这冯策看起来贤良方正,编起瞎话一点儿也不含糊。

    乐付二人交换了个眼神,一同腹诽。

    “焰笙门?”冯应续听说过焰笙门,却也仅限于知道是个收钱办事的江湖门派。再往下看,每多看一寸,心就跟着凉了一分,看到最后触目惊心的红手印之间还穿插着冯元济的名字。

    “元济……你……”冯应续手一抖,正好将那券书打落在了地上,像是提醒三人一般,偏巧就落在了带着红手印那一面,冯元济的脸色白的像那张洒金纸。

    冯元济自知瞒不下去,“扑通”跪地,抱着冯应续的腿,眼泪一簇一簇的往下流,说出的话全是哭腔。

    “父亲……你听我说……这是假的!是二弟他攀诬我的!”冯元济像是疯了一样,将冯策拽到身前,“你个狼心狗肺的庶子,竟然干出这种不仁不义的牲畜事……”

    冯应续一抬腿,将冯元济踹出去一丈远,又将那纸券书踢到他面前,“你仔细看看,字迹是你的,手印是你的,别人认不得,你自己也记不起来么!证据俱全,你才是攀诬!”

    “父亲……”冯元济不敢看那纸券书,跪着回到冯应续身前,“我错了,我错了,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才犯下如此滔天祸事……”

    “这算什么滔天祸事!”冯应续的声音有些哽咽,“不过是杀父未遂罢了,不过是拿着我的这半条命,换这五年父子情罢了,你有什么错,你有什么错啊……”说道最后,冯应续也是老泪纵横,冯元济见了自家父亲这般,不由得瘫坐在地,若是请了家法此事还有一线生机,可这般作为是要弃了他这个儿子了。

    “策儿啊,”冯应续闭着眼,“将你兄长带回房间,明日早朝为我爷俩儿告个假,就说……就说……”认命般重重叹了口气,“算了,随便什么借口。”

    “……”这是彻底失了心力了,冯策心道。

    “走吧。”付奕琪转过身,伸了个懒腰,拉着乐玖从原路翻墙出去。

    回去的路上付奕琪还在与乐玖谈论着方才事。

    “冯元济也真是厉害,一场戏,父慈子孝了三年,冯应续对着冯元济和冯策简直是两幅面孔,咱们方才进去之前,已然是一副发作过了的场面,到冯元济这里只是训斥了几句,啧啧,偏心。”付奕琪评价道。

    “我看未必,冯应续这次是真伤了心,说的少,心更凉。”乐玖说道。

    “你的意思是他要自己儿子的命?”付奕琪难以置信,单是想了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许是。”乐玖回道。

    “那我们打个赌,”一句“许是”倒是让付奕琪来了兴致,提议道:“我赌冯元济因为这件事死不了,若我赢了,我随你差遣,若你赢了,你说,你想如何?”付奕琪笑嘻嘻凑到乐玖身边问道。

    “悉听尊便。”乐玖笑道。

    “一言为定。”付奕琪停了步子,伸出手掌,悬到半空。

    “啪”的一声,乐玖击了掌,“一言为定。”

    二人嘻嘻哈哈回了繁苑,各回各房,漆黑夜幕,星光点点。

    “吱嘎”一声,院子里的虫鸣声也跟着静了下来,屋里走出人来,手里还捧着个夜明珠照路。走到墙边看着这一人多高的屏障,不禁失笑,一晚上尽做这翻墙的事儿了。

    凤语棠的房间亮着灯,乐玖收了夜明珠,走到门口时,正要敲门时,里面的人像是知道她要来一样,门还没叩响,门便从里面打开了。乐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进一个怀抱里。

    “凤语棠……”乐玖轻轻挣扎了一下,开口喊着那人。

    “别推开我。”凤语棠像是喝了酒,说出的话也带了一丝软糯,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其实那日乐玖与昶离在拂香苑内听戏议事那日,覃卫就发现有人窥探,同在暗处,比的便是谁更高一筹,覃卫一路跟人到了素居,次日一早便将始末报给了乐玖。

    怪不得凤语棠等她直至深夜,还说忘了所为何事,之后又说着没头没脑的话,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原来是因为这般缘由。

    “主子可要将他们做掉?”覃卫本想当场就做了那人,可到底是救过乐玖的人,便回来禀报,等着定夺。

    乐玖摆了摆手,“不必,盯住那人,别让消息漏了出去。”

    今日昶离与她白日在福阳楼,定然是又报给了他。

    乐玖伸出胳膊,环住了他,又往他的方向钻了钻,使两个人抱得更紧些。乐玖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拥着的人愣了一下,随后像是妥协,更像是撒娇,“嗯”了一声。

    乐玖小手在他背上顺了两下,像是抚摸小动物一样一样,又柔声哄道:“不醋了。”

    付奕琪是个爱玩闹的,可再爱玩闹也不会拿焰笙门的事作乐子,今日这事儿十成十是凤语棠的授意,乐玖进院子时见着屋里灯亮着,就更加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你帮冯策,是为了什么?”乐玖坐在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出来自己的疑惑,焰笙门的生意都会签署券书,一式三份,分别镶以蓝绿紫的绣金边,蓝留己,绿存司,紫置上座。

    今日冯策拿的便是存于门主那一份。

    “刺激你一下,让你知道,我也是可以帮得上你的,不用另找人合作。”凤语棠佯装生气道。

    “……”看着凤语棠的模样,乐玖抿了口茶,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了句“幼稚。”

    见凤语棠不说话,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颇有些头疼,心道这人一开始也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几天不见,像是换了个人,像是……越活越回去了……

    “我的以往并未与你说过,你的过往我也只是知晓一二。”凤语棠正了颜色,眼里也蓄上了些过往的景象。

    “我小时候,原是住在参黎的,后来,大概是我八岁那年,家里遭逢大火,我恰在姨母家,躲过了这场灾,后来辗转去了焰笙门,无意间发现昔日那场大火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凤家阖府亡魂日日徘徊身侧,冥冥护我,终于让我追查到当年一二事,这,就是我的目的。”说起当年事情,就像是将已经结疤长开的肉,重新被自己拿着匕首沿轨迹割开,自己看着鲜血流出,骨肉绽开。

    “是冯应续?”乐玖将手覆在凤语棠攥紧的拳头上,触碰的瞬间,乐玖才发现,他的手,是不属于夏夜的凉。

    从年纪推断,冯元济当初亦是孩童,不可能翻出风浪,那就只有冯应续了,可依凤语棠的性子,当年事若真是冯应续做的,全府性命不会让他只是折了个儿子这么简单,可乐玖实在猜不到,若不是他当年的幕后真凶会是何人。

    “不是,”凤语棠此时已经换做一如往常的轻松颜色,笑着回道:“还在查。”

    “想听听我的吗?”乐玖问道。

    “别说了。”凤语棠反握住乐玖的手,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血淋淋的过往重新展露在眼前,是个什么滋味,方才他刚尝过,又怎么舍得让乐玖再受这锥心之痛。

    乐玖似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叹了口气,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许多都记不太清了,”乐玖嘴角勾了勾,接着道:“我只记得那日下了雨,昏昏沉沉就来了杀手,我就躲到了树林里,再回去时天都黑了,好在师父留了灯,次日一早就来了末煞,说起来好多都记不清了,可末煞身上衣服的花纹我倒是记得清,那是焰笙门的一品卫令才着的样式,”乐玖回忆起来,不禁眯起了眼,“师父赢了,只是身体也受了损,没过几天就去了,后来偶然得知来的人是焰笙门的人,便设计一场,进了焰笙门。”说到这乐玖看了一眼凤语棠,不禁笑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那时我还是太年轻了,着了你的道。”凤语棠摩搓了手心里的小手,叹道。

    “以后不会了。”乐玖说道。

    “……”不会什么?凤语棠刚想问,乐玖却避开了眼。

    “再后来你都知道了,”乐玖顿了顿,抬起眸子,笑着望向凤语棠,“吕简的账本,是不是你拿去的?”

    “聪明。”凤语棠赞道。

    乐玖唇角微扬,“一开始我就想不明白,到底是谁,这么大能耐,知道对方存在,却寻不着半点儿踪迹,是你,就说得通了。”

    “明明就是你没仔细查,不然不可能查不到。”凤语棠戳穿她,他能查出她,就自然查出了她背后势力的斤两,那番势力,比之于他,难分伯仲。

    “你为什么查石疆?”乐玖继续问道。

    “当年那把火是他带人来的。”凤语棠如实道。

    乐玖神色一暗,没来由的心口郁闷,脑子杂乱,面上也渗出细汗。

    “怎么了。”凤语棠察觉出不对劲,连忙问道。

    “无事。”乐玖像是被吓了一跳,不自觉的往后多了一下,随后又笑了,将手那边被抓着的手收回来,搭到了自己的另一条手腕上,号了号才道:“我自己就是大夫,说是无事,自然是无事。”

    “山木医仙。”凤语棠打趣道。

    “夜深了,我要回去了。”乐玖说完便起了身。

    凤语棠伸手又将方才那只手抓住,还没说话,乐玖就自己重新坐了回去。

    “差点忘记了,”乐玖定定的看着凤语棠,“今日来,原是……平日里我与昶离议事,一般都是覃卫在场的,这件事,我想自己做,之所以找上了昶离,是因为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盟友了。”

    而昶离,也只能是盟友。

    “……”凤语棠没想到乐玖会说这些,本来让付奕琪带她去看场戏,不过是想告诉她,他日有需,或力有不逮之时,他也是得力之人,这么一说出来,反而彻底清了横亘两人心中薄纱。

    “就是这些,”乐玖另一只手也搭在凤语棠的手上,轻拍了拍,“早些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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