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的夕阳残晖也淹没在墨色天际,晴朗的天空变成昏暗的青色,空荡荡的地映在水中。芦苇渐深,隔绝出一片隐秘角落。
幽深水底沉着几颗星星,桑乐盯着看久了,伸出指尖轻轻搅散。水波渐渐消散,水里的星星却更亮了些,与旁边的月亮交相辉映,还未将铺成连绵星河,又再次被水波冲开。
如此反复几次,她也觉得无趣起来,抬头望向前方站在船头的人。
自上了船后已过了许久,男人一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兀自看着前方。湖面起了薄雾,浅浅的一层沾着月光,将他青灰色的长袍笼罩,勾勒出有些朦胧的背影。
夜风拂过来,吹得他发尾的流苏也跟着飘动。
与平日里男人总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同,桑乐很喜欢他打扮得这样闲散的样子,似乎能从中窥见一分他鲜少表露的本性。
那人似有察觉般,忽然动了动。
偷窥的人立即收回视线,低头将水中愈发皎洁的月亮搅散。
深灰色的眸子微动,看了看她她沾染月光的指尖,宋子珩轻启薄唇,道:“水性凉。”顿了顿,又补充道,“当心染上风寒。”
嬉水的人停了动作,迟疑了下,将手收回。
天已完全黑了,明月如镜悬在夜空,洁白的月光洒在她娴静的侧脸上,看起来十分柔软,又有几分脆弱。
上次一别后,几日不见,似乎又瘦了。
桑乐将手上的水拭干,抱住膝盖,盯着小桌上的茶碗。
她又等了一会儿,男人依旧沉默着。除了那句叮咛的话外,似乎不打算再开口。
小船并不比比前面乘的要大多少,随着流淌的湖水静静漂着。空气中都是沉默的气息,连远处的蛙鸣声也听得清楚。
又绕过一个弯,水面变窄,周围的芦苇却更丰茂了些,蓬勃地朝着天穹生长,像一堵堵紧密高耸的围墙将孤零的船只困在其中。
桑乐被这窒息的氛围压得心底直溢出层层叠酸涩,她不敢开口,怕听到男人说退婚的事,也怕自己还未开口眼泪就先落下来。
她只能无助地看着船底闪烁的星辰被水波一点点冲散,犹如冲散她心底那一点点希冀。
倏忽间,头顶落下一片阴影。
桑乐惶惶抬头,男人不知何时已站到面前,面上是一贯的淡然,道:“郡主要不要出来。”
船上有个小屋棚,里面放了些农家用来装东西的工具,还有一张小凳子,她上了船就一直躲在门口坐着,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她不知男人是何意,迟疑了下,还是撑着船壁起身。
凳子很矮,坐下与起身都不容易,船只又小,动作起来便有些晃晃悠悠。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似乎动了动,终于准备伸出去时,桑乐已经站起来了。
又是一阵清凉夜风,将两侧密集芦苇吹散,露出一颗莹绿的光点。接着,又是一颗,再一颗大片的萤火虫从漆黑的水面腾起,将这一番天地妆点得如头顶星河一般。有几只大胆的,飞到了她面前,盘旋一会儿,又迅速飞散。
宋子珩抬头远眺,眼底映着莹莹光点,说:“草里都是些虫子,不用害怕。”
眼前的美景也无法让桑乐从不安中逃脱,她无瑕欣赏,低头咬了咬唇,开口道:“宋大人怎么也来了这里。”
有风将她额前碎发吹动,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男人视线在上面停留,说:“礼部有些事不得不与皇上亲禀,就过来了。”似乎明白这答案并不让人满意,又继续解释,“下午碰巧遇上杜詹事借船,听说郡主要在此处渡船,便过来看看。”
原来只是顺便么。
“哦”桑乐点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宋大人要与我说什么?”
男人眼中光芒渐黯,垂眸盯着她,回道:“郡主想要子珩说什么。”
桑乐几度张口,却问不出来。不堪承受他灼灼目光,提着裙子转身去了船头站着。
她今日穿的裙子有些长,却很好看,还有个名字,叫三蓝百蝶。
先前送他的信中有写过,说是织室的人准备给皇后娘娘做的,皇后娘娘看了料子说太年轻了,就让人给她了。
还记得信中人说等做好了要穿给他看,如今看来倒是为了别人。
宋子珩喉间滚动,走到她身边停下,道:“郡主和他认识多久了?”
桑乐有些迟疑:“他?”
男人薄唇微动,说:“罗沽王子,郡主似乎与他十分熟稔。”
桑乐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君梦闲,以为是上回在宫中男人见她手中药瓶之事,解释道:“不算很熟,只是在宫外见过一回。”
“宫外?”宋子珩将这两个字碾碎在齿尖,眸中闪着意味不明的光,“难怪前些日子未在宫中见过郡主”
“不,你误会了。”桑乐打断他,“我的确与他在宫外见过一回,却很短暂,只说过几句话。”
男人神情未变,不知信了没,只将目光落在她手上。
桑乐低头,看见腕间还戴着之前跟君梦闲学着编的草环,连忙去解,边道:“这是我无聊时跟他学的小玩意儿”
她边说着边解,可这东西忽然就解不开,与手上戴着的别的链子缠在一起。她有些急,手上动作便用力了些,勒得手腕一圈圈红印子。
男人忽然笑了:“既然喜欢,缘何又要摘下。”
桑乐心知无济于事,却还是说:“我怕你误会。”
宋子珩将视线移开,淡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桑乐眼眶倏地红了,手上动作也停了下来。勉强弯了弯唇角,喃喃道:“也是。本郡主想戴什么便戴什么”
男人听出她话中自讪,沉默了会儿,语气收敛了些,才说:“我今天——”
“宋大人今天要说什么,我都答应。”桑乐兀自打断,“若是担心皇爷爷生气,可由我亲自去说。”
宋子珩语音顿住,转口道:“说什么?”
桑乐抬头望向被云层挡住的月影,努力睁着眼眶让风将眼中湿气吹干,道:“反正我的名声已烂得不行,宋大人到时候只管说我性格乖张,阴晴不定,实在难为良配。宋大人深得圣心,就算皇爷爷纵有不悦也不会太为难你。”
男人声音也冷下来:“你以为我要说什么?”
“呵”桑乐嗤笑一声,“君梦闲与大周联了姻,以后就是闻蔷的夫君,闻蔷虽与我关系不好,好歹也是我妹妹。君梦闲于我不过是邻国王子和未来妹夫的关系。宋大人若想退婚,尽可直言,不用拿他人当借口,害我多想你今日说的我通通答应,绝不反悔。”
她刚说完,头顶便投下一片阴影,男人背着光转到她面前。
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桑乐能感觉到他浑身散发的寒气。
“退婚?”
低沉的、带着难忍的怒意的声音从头顶砸下。
月亮从云层钻出来,桑乐借着微弱光亮看见他有些阴鸷的一张脸,以及冰冷的眸子。
男人平日里脸上甚少流露出其他情绪,如此明显怒气的神情却还是头一回见到,桑乐只觉在什么地方见过,心底没来由地竟生出一丝害怕,下意识地往后退。
一只手蓦地抓住肩膀。
那手修长宽阔,手指清瘦却极有力,抓得桑乐有些疼。
她抬手想拉开那只大手,却被反捉住手腕。
男人瞥见她腕间红痕,语气更冷了些,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意,又问了一遍:“你想退婚?”
桑乐本想反问不是他想退婚的之类的话,可手腕一阵阵地疼,也生气起来,道:“是啊。反正宋大人对我也没多上心,退婚了正好另觅佳人,我也不耽误宋大人。”
她腕间疼得很,却不及说这些话时内心的疼十之一二,喉音哽咽,却还强撑着鼻腔酸楚。用力吸了吸鼻子,挣了下,道:“放手宋、宋大人不是说过吗,男女授受不亲,如今却是作甚?”
男人却没动,依旧盯着她憋得通红的脸。
桑乐眼角有泪滴落,心中直恨自己没出息,嘴角却止不住地轻颤。有风吹过来,携着水汽拂过她脸上泪痕,吹得她连身子也忍不住有些发抖。
她觉得已然丢够了脸,低头想将自己藏在阴影里,手腕又动了动,喃喃道:“松手”
语罢,腕间禁锢竟真的松了。
那只微凉的手却转而移到了脑后。
“你——”
她来不及问出口,就被男人拉到怀里,被迫扬起下巴。
顷刻间,唇间覆上一片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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