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清静,不要大操大办四十九日水陆法会。”言犹在耳,南惊虞沉默地看着朝游露的面容,她眼睛微阖,面容安详神情平静,真是栩栩如生。

    如果不是没了气息的话。

    腿似有千斤之重,许久,他终于后退一步,声音低沉,“盖棺吧。”

    两旁的侍从走上前来,“轰隆隆——”地一阵响,缓缓地将棺木推合。

    朝游露固然是龟息了,但是五感还是在的。耳边听到这样沉重的声音,头皮不禁都麻了一半。

    皇帝真是事后抬爱,把棺木打造得如斯华贵沉重——这可让她到时候怎么出得来?

    她的龟息之法以一月为期,醒来后就要面临棺木中氧气不够的现实问题。皆是因为事发仓促,很多细节来不及逐一推敲,随命运洪波逐流,以至于到了现在这种状况。

    难不成从此龟息几十年?

    那可不是假死也成真了。

    朝游露下意识地调用自己的神识与剑灵沟通——“苍溟……”

    一连唤了数声,杳杳无回应。

    开战前苍溟不是说他最快三日后就会苏醒的么,他“人”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苍溟不是没有苏醒,而是根本就不在她的身上?

    下葬前,南惊虞为她换过了全身服饰,一切规格都依贵妃制式穿戴,她的那把形似腰带的苍溟剑,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朝游露心中暗叫苦也,只能寄希望于苍溟剑也同主人一起龟息了,等到她苏醒时,剑灵也能一起复苏罢了。

    心事重重的南惊虞回去之后便大病了一阵,安静而落寞地独过了月圆之夜。从爱妃之死推演到帝王之术,君臣关系,夫妻之道,天地伦常,治国之法……等等。

    等到南惊虞再上朝时,众人觉得原本就心思深沉的皇帝更加深不可测了。

    一月之后,天空中掠过一道寒光,落下反向正是之前放置朝游露棺椁的塔楼。

    南惊虞着人去查看,一切都无异样,仅有棺椁有被人轻微挪动的痕迹。

    得知此事,匆匆赶来的南惊虞打开棺椁,内里早已没有了朝游露的尸身。

    只有两颗明珠,一只断作两节的金镯静静地躺在呈人形状态的衣服上,其他随葬珠宝依旧洒落在旁,一样也没有少。

    南惊虞一瞬间仿佛进入了无音无时的虚空,脸上神情恍惚,从嚅动的唇形能看得出来两个字——“游露?”

    然而她却再也不会回来。连在这个世界曾经存在过的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

    也许她终于羽化成仙,以另一种生命形态去追逐自己的天道了吧。

    睁开眼睛,再闭上眼睛。

    几睁几闭之间,眼前还是同样的景色。

    真是黑得人发慌啊。

    左右侧挪一尺,立刻撞到壁上。

    抬手一尺,又是壁。

    耳边一点声音也无,不知是棺椁过厚,还是葬她的地方过于安静,少有人烟。

    朝游露一咬牙,决定放弃淑女的风度,摆出类似于九阴白骨爪的姿态,狠狠地在顶上一抓。

    “嗤啦嗤啦——”刺耳的声音终于划破了宁静的黑暗。

    可是这声音连朝游露的耳膜都要刮破了,却只在棺木上刮出了几条浅浅的凹痕。

    这一番激烈的思想动作和肢体动作组合拳下来,不知是不是她自己的错觉,仿佛这狭窄空间中的空气变得更稀薄了些?

    如若不是,她的胸膛为何会起伏得如此剧烈,喘息的声音怎的如此明显?

    珍贵的精力不敢再浪费,大脑在激烈的思考脱身的可能性,倘若此时手里有一把剑,哪怕匕首也行……

    朝游露摸过了周身,炙热的心如岩浆遇水,蓦的凉了。

    托皇帝陛下厚爱,她留在他心中的印象一定是永恒的温柔贤淑,端庄大气。

    那一丝合馆时不安的预感变成了现实,她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南惊虞在换礼服时取下了她腰间那把削铁如泥的佩剑,给她陪葬了……

    不少珍奇首饰。

    在不借助武器的情况下,她究竟要怎样才能推开这昂贵厚重的棺门?

    真是百密一疏,天要亡我啊。

    绝望之中的朝游露正要无奈地闭上眼睛,一道寒光忽的反射到她的瞳孔中。

    同时,她的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好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剑?

    朝游露怔怔地向上望去,看见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尖刺入棺木缝隙约三寸有余。

    谁追到这里来也要她的命?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抬起了手,南惊虞给她随葬的手镯挡在了面前,又是“喀——”的一声脆响,就此断作了两截。

    朝游露大喜,身外之物竟有这样的用途,闲时买房囤地,险时保命防身,难怪人们死也要带进坟墓里。

    “咦?”棺椁外有个男子的声音,他迟疑了一瞬,一掌击在棺木上,需要几个壮年男子合力推拉的棺木便行云流水地退了开去。

    露出了里面一身狼狈的少女与他面面相觑。

    映入眼帘是一个白衣不染凡尘的少年。

    那少年立在她的棺椁旁,面如秋月鬓若刀裁,目光之中有着对蝼蚁一视同仁的悲悯。

    “你,还活着?”他开口,言行间仿佛都自带着淡白色的光芒。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自带高冷光环的修仙少年之时,朝游露的脑海中竟掠过一团金光万丈极为刺目的火球。

    那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尔后,她缓缓放下手指,恢复了冷静自持的神情,“游露谢过公子救命之恩,不知公子为何会路过此地?”

    “路过?”少年摇头,“不是路过,这是我的历练。”

    “什么历练?”

    “我乃新月王朝羽华派掌门首徒洛川,等待飞升渡劫的天命也有百年了,却始终与天道差之毫厘,”洛川抬起头,清冷的脸上充满了困惑,“大道于前却不能解于心,我终日闭关修炼,以图沟通神明,参悟天道。终于在三日前,我随手扬起的一把沙,在足下落出了神谕。”

    前面的话朝游露都未曾留意,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最后,“什么样的神谕?”

    洛川眉头微微蹙起,“我仔细观察,那像是一张图,一处坐标。”

    洛川虽然不明神意,却能理解这就是给自己渡劫飞升所设置的最后考验了。故他即刻起身,千里迢迢地来蓝月王都望京城。

    洛川原本以为有哪一只大妖怪正在为祸一方,他须手刃之以累积偌大功果。又或是望京城民不聊生,需要被他拯救苍生于水生火热之中。

    未曾想此地山水静美,人民安居乐业,被封在棺椁中的也不是怪兽和艳鬼,而是一位妙龄少女。

    洛川仔细观察这少女,她冷静的眉眼间隐隐有超然若仙的气质,假以时日,定能在修仙练道之路上有所进益。

    洛川心中一动,似乎有几分明白所谓「最后的考验」的含义了,长叹一声,“一切都是天意,随我回去吧……?”

    朝游露理解了他突如其来的停顿,连忙做自我介绍,“游露,朝游露。”

    “随我回去吧,游露。”洛川终于得以把话说完。

    上天要么是给了他一位队友,要么是给了他一次情劫。

    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等等,”朝游露摸着空荡荡的腰间,“我有东西要拿。”

    剑灵苍溟已经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恐怕还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一月余,她的人生发生了多么一波三折的变故。

    趁着南惊虞匆匆前来,伏在棺椁之上悲痛万分,朝游露潜入了他的交泰殿。

    果然见皇帝的床头放着她的苍溟剑。

    原本古朴哑淡的剑身上被擦得油光水滑,一看便是南惊虞时时怀中抱剑、反复拭抚,用它睹物思人。

    担心南惊虞突然杀个回马枪,夜长梦多,朝游露忙将苍溟剑拿在手中,窜出宫去。

    许是苍溟剑离她身有一段时日了,原本灵气充沛的剑体暮气沉沉,半丝嗡鸣的回应也无。

    “唉,”朝游露抚剑感叹,“以后再不能这般人剑分离了。”

    正如洛川所言,他乃新月王朝羽华派掌门首徒,未来掌门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不知道是否因为朝游露的到来,连带着掌门首徒洛川的好运也一起到来。很快掌门便一命归天,临终前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掌门之位传于了首徒。

    年轻的掌门尊上尚未收徒弟。

    在朝游露从龟息功的后遗症中大致恢复后,洛川很是中意她的慧根,故特意提拔她,让她做了自己的大弟子。

    也是唯一的弟子。

    虽然是最后进的门,但来来往往的内外门同辈弟子都要尊称她一声:“大师姐!”

    环视左右都无可以倾诉的对象,憋得朝游露越发的冷静高贵,只能在无人处哀叹一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更应该振作,立足今下,看眼未来。”

    在这个如获新生的好日子,有些时间未见的谛视翩然而来,向她道贺。

    贺完却端坐在她房中的椅上不肯离去。

    “游露,我算不算你老师?”

    “当然是算的。”

    “我教授你仙术,更在洛川之前,”谛视突然对她提出了新的要求,“你应当称我一声「师尊」。”

    “呃……”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我少时初见你那日,便想要拜你为师,你却阻拦我,让你我二人不必师徒相称。”

    谛视一副失忆了的模样,“我忽然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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