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姝从刑部衙门出来时,面色很阴沉。

    张忠之案,刑部立案已有两月,但全无进展,起先她还沉得住气,后来心急,遂往刑部跑了几回,但得到的答复均是“证据不足,尚在侦查”,拖到现在,她已是如坐针毡,怕再无进展,案子便会不了了之。

    张静姝闷声走了几步,忽觉一阵阴风袭至颈后,令她一霎毛骨悚然。她遽然按住剑柄,回头望去。

    阿兰见之,笑道:“别紧张,没有人。”

    张静姝不说话,定定地看着幽深的举巷,只觉举巷此刻瞧来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闇井,光照不进去,黑暗浓得化不开,谁也不知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张静姝蓦地窜出一个念头,令她背脊发凉。

    韩氏死在刑部大牢,方奕对刑部存有疑虑,张忠的案子一拖再拖,会不会有一种可能——

    刑部有问题?

    如果刑部当真有问题,她又怎能期待刑部给她正义?

    张静姝倏然握紧剑柄,忽觉这盛春的风竟然极寒,刺得她一阵战栗,她转过身快步离去。

    如沙湖,湖心岛。

    张静姝心存疑惑,遂来跟江上波再次确认关于纵火之人的那份情报,江上波肯定地道:“情报绝对无误。”

    张静姝陷入沉思:如果方奕使人纵火,为何又要对刑部隐瞒尸骸的事,维护于她?如果方奕没有纵火,那就说明侯府有内鬼,内鬼是谁?最可疑的花铃儿已死,死无对证,想查她都很难。

    她一度将方奕视为仇敌,并坚信不疑,现在却动摇了。

    江上波道:“你有怀疑?”

    张静姝茫然道:“我看不清真相,越来越理不清楚了。”

    “这就对了。”江上波反倒松了口气,露出轻松的表情,“很多时候,人不能太相信自己看到的。因为你看到的,也许只是事情的某一面。不知全貌,焉能公允判断?”

    张静姝思及自己种种所作所为,不无反思,沉重地道:“是我太鲁莽了。”

    江上波看着她,心下琢磨,看她如今这副模样,该算是“彻底冷静”了罢?

    “等我片刻。”江上波起身出屋,不久复回,将一份密封的文书放到桌上,神情罕见严肃,“此文书干系重大,你看过后,最好记住,然后烧了,别留下任何踪迹。”

    “这是什么?”张静姝拿过文书,又是疑惑又是惊讶。

    江上波未答,张静姝便不问了。甫回家,张静姝径上二楼,关好门窗,撕开封条,取出里面的文书,看到题名,不禁一怔。

    江淮道盐矿案?

    朱九临行前托江上波给张静姝的文书,正是现归档于大理寺的江淮道盐矿案卷宗的手抄本。

    张静姝翻开案卷,看了起来。

    她从来不知道,三年前方之洲查的案子是江淮道盐矿案。

    她也从来不知道,江左苏家被灭门是因为江淮道盐矿案。

    张静姝极度震惊,只觉脑子像被雷电劈中了一样麻嗖嗖的,冒着火花。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案子肯定有问题!

    六年前,她救了苏清微一命,这事方之洲自然知道,没有他的默许,她也不可能将一个大活人藏在侯府别苑长达数月之久。苏清微能够隐姓埋名,在都城生存下来,更离不开方之洲的暗中帮助,只是这些帮助都是假张静姝之手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

    方之洲为什么会包庇江淮道盐矿案主犯之子?

    以方之洲的正直秉性,怎会包庇一个罪大恶极的罪犯呢?

    即使六年前他不知内情犯糊涂,没道理三年前也不知内情犯糊涂罢?

    若说糊涂,方之洲以寒门出身而封侯拜相,怎可能是个糊涂人?

    最大的可能,便是在六年前,他就知晓了一些事,却仍选择冒着巨大的风险包庇一个死囚,并帮助他洗刷身份、重新生活。

    而据张静姝所知,方之洲与江左苏家并无往来。

    于情于理,他都没有理由这么做。

    除非——

    另有隐情。

    可如果这个案子另有隐情,方之洲为何以维持原判决结了案?

    他可是受到了什么阻力?

    张静姝脑子嗡嗡直响,又将案卷翻回头重新看,看到一处,蓦地顿住。

    更改判决书?判决书缺失?

    判决书?判决书!

    张静姝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幕。

    那是三年前的一天,她如常去向方之洲汇报外务,那日方之洲脸色极差,好像病了一样,眼窝凹陷,两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心神不属的,她说的话他也一句都没听进去。他往日总是目光炯炯、精神健旺,便是当真病了,与人交谈也断不会那般敷衍迷糊。

    她以为方之洲身体欠佳,便简短汇报了事,好让他休息,准备走时,他忽叫住她,犹豫再三,将一包文书交给了她,只说是几本数年前的旧账,着她收着。

    因为方之洲从不管账,更不会亲自查阅账本,所以她那时还很纳闷,但也并未多想,那包文书是封着的,上面只标了一个日期,且日期甚远,早在她过门前了,她当时便没查看,收妥了事。

    张静姝忽然想起这件事,不免起了几分联想。

    难不成……判决书其实在她手上?

    如果判决书在她手上,或者说,别人以为判决书在她手上,那么——

    此前家中被偷、被烧,会不会是冲着判决书来的?

    没找到,干脆一把火烧干净?

    张静姝一悚,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一念及此,张静姝头皮一阵发麻,她头回对整个事件产生了莫大的恐惧。

    最可怕的是,方之洲被分尸、张忠被烧死、花铃儿自杀、韩氏瘐死,血淋淋的四条人命啊,可她到现在,竟然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别说拿到把柄,她甚至连猜都猜不出来!

    张静姝紧紧盯着虚空,冷汗涔涔而下,仿佛感觉到有人正藏在暗处阴恻恻地窥视着她。

    敌人狡诈、阴险、狠毒,且深不可测,可也有害怕的东西——

    判决书。

    张静姝愈发坚信江淮道盐矿案定然另有隐情,而且方之洲一定查出了一些事,甚至查出了真相,所以,才会让敌人害怕。

    那么,找到判决书,便成了关键。

    张静姝将案卷一包,带着它急急出门。

    小桔闻得响动,披了衣服出屋,追下楼叫住她:“阿姐,天都黑了,你急匆匆干什么去?”

    张静姝吩咐阿兰跟她出门,又对小桔道:“没事,你先睡罢,我去去就回。”

    小桔还待再问,张静姝已牵了马当先而去,阿兰即刻追上。

    二人来到醉云楼,此际正是勾栏院热闹时候,灯红酒绿,莺歌燕舞,阿兰瞧得目不暇接,迈不开腿,张静姝便给了她几两银子,让她自去喝酒玩乐。

    苏清微向来睡得晚、起得晚,这时虽还未歇下,但见张静姝这个时辰寻来,亦是大为惊讶:“张姑娘有何急事?”

    张静姝直言道:“我来找你商议些事。”

    苏清微引张静姝坐下,还未动作,张静姝先道:“不必烹茶了。”苏清微点点头:“好,你说。”张静姝道:“我可否问一些关于江左苏家的事?”

    苏清微闻言一愣,相识至今,张静姝从未主动问过他的身世,知晓他是江左苏家后人,就更不提及这桩旧事了,他感念她的善良,却不知今晚她又何故问起?

    虽然不知她的意图,但他相信她,无条件的。

    苏清微道:“不要紧,你问罢,我知道的,都跟你说。”

    张静姝问道:“你对当年的案子知道多少?”

    苏清微阖上眸子,人生中最惨痛的那段回忆苏醒过来,哪怕过去快十年,依旧历历在目,时光可以抹平伤痛,可有些伤痛,连时间都无能为力。

    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道:“我只知是因贪腐获罪。我那时在蜀中游学,惊闻家中噩耗,待赶回去时,已经……我躲过一劫,却也沦为罪人,到处通缉……”

    张静姝追问道:“贪了多少?腐了什么?有名堂么?”

    “官府通报说是侵害盐铁财政,在我家酒窖里搜出大量黄金、白银、玉器、东珠、绸缎等物,可我——”苏清微摇摇头,“我不信的。”

    “为何?”张静姝问。

    “说我爹通敌叛国我都能信几分。可是贪,还是能满门抄斩的巨贪,我不信。”苏清微道,“苏家虽是名门,祖辈、父辈却都是清流文士,论家境,并不富裕。我娘是富家小姐,自幼生活奢靡,嫁给我爹后,生活大不如前,便总怨怪我爹不懂经济,赚不来钱,我爹为此终日闷闷不乐,可饶是如此,他也是一身傲骨,不为斗米折腰。我爹时常教导我,读书的目的是为天下谋光明,为苍生谋福祉,而不是追名逐利。”

    “我想不通……”苏清微竭力压抑着满心的不甘,“这样一个男人,他是怎么背着妻儿,贪了满满一酒窖金银珠宝的?”

    张静姝摸到案卷,想要取出时,忽又顿住,心生一念:此时把案卷给苏清微,他又能做什么呢?方之洲都没能做到的事,她凭什么觉得她和苏清微能做到?

    时机不对。

    张静姝缄默良晌,缓缓放下了手,小坐片刻,便即请辞。

    回家后,她便将案卷付之一炬。

    往后很长一段日子,张静姝心里都沉甸甸的,像塞满了石头。满腹心事压得她无比窒闷,不能纾怀,人也变得沉默寡言,动辄陷入沉思,却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越思考越窒闷,越窒闷越思考,循环往复,终日抑郁。

    这日一早,张静姝欲骑马出门,阿兰像往常一样跟来,她却道:“你今日自去游玩,不必跟着我。”

    阿兰奇道:“你去哪儿?”

    张静姝遥遥望向西边,心情很是复杂:“云空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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