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静姝来到大理寺高阁下时,恰好碰到了被提审的方奕,他虽然还保留着几分贵族的体面,未着囚服,只着素衣,头发也梳得十分整齐,但手脚上皆拴着铁镣。可即使如此,这幅景象也深深刺痛了张静姝。

    方奕看见张静姝,微微一怔,旋即蹙起眉头,折身而回,向程景亭请示道:“程大人,我可否跟她说几句话?”

    程景亭道:“可以,但不要离开随行刑部官员的视线。”

    方奕看了眼张静姝:“跟我来。”二人走到不远处,方奕停下,转过身道:“怎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说了让你不要多嘴多舌?”

    张静姝被他劈面一顿训,心生不悦,别过头不理他。

    方奕叹了口气:“听话,好么?别再胡闹了。”

    “我没有胡闹!”张静姝有些气恼。

    “假如……”方奕看着她,神色复杂,“那天我早到一步,目睹方升欺辱你,我大概真的会杀了他。”

    张静姝错愕,方奕敛了眸子,掩去情绪:“若你过意不去,就当是我早到了一步罢。”

    错愕过后,张静姝心里五味杂陈,片晌方涩声道:“真相就是真相。”她压低声音问道,“老侯爷为保弟弟而放弃真相,你觉得对么?”

    “不对,但——”方奕未说完,张静姝便道:“你所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方奕道:“这不一样。”

    张静姝道:“本质上没有区别!”

    方奕叹道:“眼下不是争吵的时候,我直说罢,刑部重判在我意料中,不要紧。”他俯身对她耳语道:“上面有人保我,我不会有事。”

    他退开身:“乖乖听我话,回家去,就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张静姝看着方奕,不由又想起了程景亭抛给她的问题。

    “利益还是正义,你怎么选?”

    “我昨晚一直在想。”张静姝道,“我想最初,方之渊一定也面临过这样的选择。也许他也犹豫过、动摇过。也许在开始时,他觉得自己能够掌握局面,把控尺度。合理地利益,灵活地正义。他无数次走在选择的岔路口,在一次次选择中变得越来越麻木、冷漠。好比第一次杀人会害怕,第十次杀人还会手抖么?选择的平衡越来越脆弱,直到有一天,彻底地崩了,局面失控,尺度?哪还有尺度?他变得疯狂,最后杀了自己的哥哥。”

    方奕默然。

    “你我现在心里还有一丝清明。”张静姝道,“这一次,你替我顶罪,我尝到了逍遥法外的甜头,下一次,我会不会买通别人替我顶罪?再以后,如果别人不愿意,我会不会强迫别人?我不能保证,因为人会变的,有捷径谁不愿意走?你呢?这一次,你利用特权脱身,你能保证下一次你不会再用特权脱身么?用得多了,你还会尊重规则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不会变成自己口中权力的奴隶?”

    方奕的眼睛有些泛红:“你去认罪,会死的,我不想你有事……”

    “可我情愿死。”张静姝凝望着方奕,“也不想自己变成下一个方之渊,更不想你变成下一个方之渊的背后势力!”

    方奕倏然泪落,颤声道:“我已经失去了一切,你是……”他哽住,又将“你是我唯一想要守护的”咽了回去。

    张静姝第一次见方奕哭,他哭起来就像个需要哄一哄的小孩子,于是她抬起手,轻轻拭去他的眼泪,笑着道:“我相信,这个世界没那么糟糕。”

    她转身走向高阁,方奕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也跟了上去。

    -

    “我选择正义。”

    程景亭听到这句话,着实有些头疼,朱九曾托付他,不论她闯下什么祸,也要护住她。他现在觉得,这实在不是个好差事。

    张静姝跪在他面前,方奕跟在她身后,押送方奕来的两名刑部官员则站在门口,等他的示下。他挥了挥手,二人便即退下。

    程景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又面无波澜地翻起案上的卷宗,恍如未闻,一言不发。

    张静姝又重复了一遍。

    程景亭从案卷中抬眸看向她,面色有些冷厉:“法司办案得讲证据。你空口白牙说你杀的就是你杀的?焉知不是你想替犯人方奕顶罪?这背后难不成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他收买你?胁迫你?若是如此,他将罪加一等!”

    张静姝想了想,案发当日活着的目击者只剩她、方奕、宋大人。

    宋大人身份不明,就算查出他的身份,他也未必会给她作证。

    她回头看向方奕:“侯爷,你把真相告诉程大人!”

    方奕抿唇不语。

    程景亭冷了脸,摆起官威:“大胆民妇,你一次次干扰法司办案,本官已可治你的罪!你还不知悔改么?”

    张静姝深吸一口气,将匕首陈放在地:“大人,凶手是我,凶器在此。我虽然不懂,但我想匕首和发簪扎的伤口应该不一样罢?人脖子后有骨头,发簪真能捅穿骨头么?但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扎骨头跟扎肉没什么分别!那天晚上,方升压在我身上,我就是用这把匕首扎了他的后脖子,连捅了好多下,一点阻碍都没有,他没怎么挣扎就死了。我说的这些对不对,你一查便知!”

    程景亭不作声。

    张静姝更肯定了心中的猜想:“大人,我觉得你心里知道真相,可你不愿说。大人,我问你一句话,如果连法律都失去了公允,那么像我这样的平民百姓还能依靠什么?”

    “我不弱罢?我有钱,我有侯爷帮忙,我能和朝廷五品大员对话,我算是最有实力的平民百姓了罢?可如果连我都可以被随意欺凌,面对伤害都无能为力,那么比我更弱的人呢?如果法律也讲利益,我们为什么要建立它?我们为什么要建立规则,建立国家,建立文明?我们去向野兽一样厮杀争斗不就行了么?”张静姝逼问道。

    程景亭看着她,内心大为触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觉得。”张静姝一字字道,“法律应该尊重每一个人,不论他们是男是女,是善是恶,是强是弱。没有谁可以被随意抹杀,这才是法律的尊严!”

    “方升强|暴我,我杀了他,这是我的正义。可法律应该平等地保护我和他,不应该抹去真相,践踏他的生命,这是法律的正义。”张静姝道。

    良久,程景亭方平复下内心的震动,问道:“你不怕死?”

    张静姝道:“如果我该死,那就让我去死。”

    程景亭摇头轻叹:“抛开身份说几句话。我觉得你没有错,我也有妻女,如果她们也遭遇这样的事,我希望她们像你一样勇敢,奋起反抗,维护自己的正义。”

    他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道:“私心里,我想保护你,可如果顺从规则,我就保护不了你了。这世界就是这样,我们改变不了什么,不能强求,只能周旋。”

    张静姝道:“如果每个人都不愿意尝试改变,那么这个世界永远不可能改变,但总有人愿意。”

    程景亭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仿佛又看到了去年冬天,站在雪地里的那个倔强身影,很久之后,他叹了口气:“好罢,我会让刑部重查此案。”

    -

    不日,张静姝被刑部逮捕入狱,她是平民,判决很快下来,杀人罪,判死刑。

    方奕虽从此案脱罪,但土地案尚未厘清,仍关押在监牢。

    案件再次移交大理寺复审。

    是日,程景亭的随从匆匆来报:“大人,你快去巷外看看,有百姓在闹事!”

    程景亭来到巷子口,见巷外吵吵嚷嚷,围了一大群人,他蹙起眉头问差役:“怎么回事儿?”

    差役道:“大人,是二三十个女子在闹。”

    程景亭问道:“为什么闹?”

    差役道:“为张静姝的案子。”

    程景亭令差役退开,行至正前方,扫过堵在巷外的众女子,神情肃穆,不怒而威:“谁是领头之人,上前来。”

    这些女子都是棉纱场的女工,张静姝给了她们工作,教会她们女人也可以养活自己,平日又对她们多有照顾,因而在众女工心目中威望极高,如今她获罪下狱,便有人站出来想要帮她。

    这些女子都来自寻常人家,生平也没见过什么大官,程景亭一身森然之气地立在那里,便已极有威严,令人不敢靠近,众女子一见他就生几分怯意,唯唯诺诺,不敢言语。

    这是,一个中年妇人站了出来,正是棉纱场管事的孙娘子。

    孙娘子在场里主事,也历练出来了几分胆气,行至程景亭面前,道:“大人,我等来为张静姝请命!她是好人,恳请大人法外开恩,饶她一命。”她边说边颤,几度哽咽。

    众女子纷纷跪下,参差不齐地道:“我们来为张静姝请命。”

    程景亭铁面无私:“情是情,法是法,岂有法外开恩之理?扰乱司法秩序是犯罪,你们可知?”

    众女子被他一呵斥,胆小的已吓哭了。

    忽有一个女子站了起来,满面泪水,却鼓足了勇气直视着程景亭的眼睛发问:“被强|奸……是我们的错么?”

    程景亭无法回答。

    不反抗,就被奸|淫,反抗,就被打被杀,反杀,就会被判死刑。

    这不合理,可这就是现实。

    他无法对视那双含着泪水的眼睛,错开了目光,望向别处,冷然道:“不要在巷外闹事。”言罢,转身而去。

    那日放衙后,他只身站在大理寺门前,举目望着“大理寺”几个字,心中奔涌过万千念头,他回想着自己这些年在官场中经历的种种,想了很多很多。

    但到最后,他脑中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何入法司?

    他一遍遍地用这个问题拷问着自己。

    为何入法司?为何入法司?为何入法司?

    迂久,他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当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充满荆棘的前路,但同时,内心深处却长长地舒了口气。

    他决定,修改法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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