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希玄一对长寿眉拧作一团,自身后取出一块糕点,往自己嘴里塞,心下却在沉思这天都山之事。

    张微源见状,本想出声劝诫,只是看着自家师叔的面色,终究还是没能开口,只是脸上愈发愁苦。

    清河观在两百年前,受天都山谱系,定下弟子名号,曰:“一阳复清明,希微衍道宁。”

    关希玄身为清河观住持,也是这观中硕果仅存的一位“希”字辈道人。

    “嘿!”

    他终归是经历过风雨、见过许多世面,自是压下心中震惊,笑问:“压服周真人,没想到这位赵道纪竟有这般功行!他今年还不过五十岁吧?!”

    “还差两岁。”张微源轻声道。

    老道拍了拍肚皮,法衣沾上糕点碎末,他受消渴之症累,身子略显痴肥。

    “赵道纪……赵真人……,这淮州道纪司居然来了一位真人,这还真是稀奇。”

    大乾辖制天下,在京中设道录司总管一应道门事务,在州中设道纪司、府中设道正司、县中设道会司。

    每司主领道官,以道职敬称。

    所谓赵道纪,即是淮州道纪司的掌司道官,其职统领淮州十七府所有山、道、教、观之事。

    “唉。”张微源额头上纠出道道黑线,也不知叹了几回气。“赵道纪既贵为真人,这淮州道事,势必再难如往常一样……”

    真人,唯有道门高人方能担得起的称呼。凡真人者,皆道行高深、法力通玄,有降龙伏虎、通天彻地之能。

    没有人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淮州道纪,竟然会是一位真人。

    难呐!

    道纪司里来了一位如此强势的道纪,那这淮州所有奉天都道令的宫观都要面临一个关键问题。

    站道纪司还是天都山?

    作为清河观现任知观,总领观内诸事,张微源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观中数百弟子的生计和前程。

    而忧愁,也来源于此。

    关希玄自知这位师侄忧从何来,便轻笑道:“淮州道事,自然由道纪司主领,这是大乾律上的条文,有何不妥?”

    张微源愁声道:“师叔何出此言,我清河观自祖师立下传承,纵使是转为官建宫观,也不曾改换谱系,这道纪司的安排,又如何……”

    他话不说尽,却非是被打断,只是自己难以继续讲下去。

    关希玄奇道:“怎么着?!道纪司要逼我等改换谱系?”

    “却是不能。”

    “道纪司要逼我等弃师易祖?”

    “亦不能。”

    “道纪司要毁我宫观?”

    “……不能。”

    三问三答,关希玄不再出声相问,自顾自享用起糕点来,而他身前的张微源早已低头垂眉,默然无语。

    “你们所想的,老道也不问。”关希玄咽下一块糕点,打了两个嗝。

    “道纪司的规矩严呐!发不了财、吃不了好,哪里比得上奉天都山来得自在?!”

    “山上的高人们,也不会管你们怎么过活,他们只在乎自己的修行,大家两相逍遥,岂不如意?!”

    关希玄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而张微源的背后,已然有薄汗微透,浸染法衣。

    “师叔,毕竟我等承的是天都山的道传啊……”

    关希玄见他还囿于两方之事,心中暗自慨叹,终究还是缺了道行。

    老道忍不住抬手点他,语重心沉:“天都道令自是一等重要!我清河观属天都支脉,在这淮州地界,如何能脱得了天都山!”

    “但道纪司的条律,也少不得要遵守啊!”

    “本就不需要你去讨好,只要你约束弟子,谨遵道律,道纪司能拿你怎么办?”

    “若是赵道纪做得过了,天都山上的高人又岂会袖手旁观?”

    “法承天都山,律依道纪司!祖师的训戒,你都忘了不成?!”

    话已至此,张微源如何还能坐得住,他连忙起身拜过,声音嘶哑,“弟子自然须臾不敢忘!”

    受天都山的法脉传承,这是根本道传,自然易改不得;但既在俗世挣扎,这官家道司,又如何能不管?

    法承天都山,律依道纪司。

    这也是清河观转为官建宫观后,时任住持所留下的一句教训。教导弟子,修行时奉法天都山;在世行走时,则要谨遵道律。

    只不过淮州地界上,天都山传承数千年,以往的道纪司限于底蕴,也不好对这些天都支脉过于苛责。

    这也引得这清河观中诸多弟子,不守道律、不遵道纪,只将一个官建宫观经营的如同家私产业一般。

    “要我说,赵道纪来了也不是什么坏事!若是能正一正这道观风气,就连天都山也要谢他一回!”许是有些激动,关希玄略显臃肿的身子微颤了颤。

    他稍作平复,继续说道:“旁的你也不用太担心,淮州终究还是天都山的地面;天都三派里,东华也非执牛耳者,道纪司那边做的过了,自有天心、净明的高人出面。”

    张微源轻抬起头,颔首应声,“弟子……明白了。”

    一座延真楼里,两辈道人论传承,也不知谁又说服了谁。唯有清风自窗外而来,穿堂而出,吹散一片燥热。

    ………………

    城南,顺义坊。

    顺义坊间有一座“风雅居”,其中有美酒飘香、佳人弄舞、管弦丝竹,是这宿县一等一的风流之所。

    风雅居二楼,一间上房,平日里启用的不多,但最近几天却有一位公子常饮于此,彻夜不离。

    “倒酒。”

    一旁的舞女听了吩咐,连忙持壶上来将酒杯斟满。

    曾道广面上酡红,却连饮不止。自他上次从家中出来以后,便来此买醉,数日不曾出过此楼。

    “闪开!”

    “谁敢拦本道爷!”

    一阵叫喊声从门外传来,引得曾道广皱眉不止,屋内的舞女也作慌色,直直看向门口。

    “砰”的一声,雅间里的门被推开,一个披着深蓝色道袍的道人骂骂咧咧的走了进来。

    “哟!曾道兄!”

    等他看清屋内的曾道广,却突然惊喜的叫喊道。

    道人三步并两步走上近前,细看端坐于前的曾道广,大笑道:“这还真是巧了,没想到竟在此处遇见道兄!”

    这道人身上的蓝色道袍十分显眼,曾道广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指着他说:“是杨……”

    剩下半截名好似卡在喉咙里了,怎么也吐不出来。

    那道人见状,脸上笑容更盛几分,坐到身边,热切说道:“正是小道,杨穆。去岁还在观中见过,怎么曾道兄就忘了?”

    曾道广有命功在身,气血雄壮,这风雅居的酒也不以烈度闻名,片刻时间便缓过神来,记起面前此人的来历。

    此人名唤杨穆,是清河观中五大道官之一,杨直岁的远亲;沾了这便宜,曾在清河观中修道,虽不被录入门墙,却也比普通火工道人稍好。

    因他资质有限,又格外会钻营,便寻了路子,往道会司中谋求了一个差事。

    只杨穆也知晓,这宿县道门,皆以清河观为首。因此逢年过节,他也不忘在清河观中走动,结好这观中有前途的道人,是以与曾道广相识。

    杨穆那语气越发熟络,连连笑道:“方才那群不长眼的狗才还待阻我,说这屋里有位贵公子在,偏不让我进。”

    “惹得我气上心头,便直冲进来,却不想是道兄在此,如今倒是我成了那不长眼的狗才!”

    他姿态摆得极低,话又说得有趣,那屋子里的舞女也是噗嗤一笑。

    曾道广心里也十分受用,便道:“杨道兄来了也是缘法,正要一起喝上一杯才算合是。”

    说罢,便吩咐那舞女为杨穆添酒,重新开宴。

    杨穆自是点头谢过,二人便在这雅居里,喝酒聊天,好不自在。

    只不过话头兜兜转转,却又来到了曾道广身上。

    “要我说,还是道兄高明!那整个清河观,‘道’字辈里,有谁能去县丞府上讲经?!”杨穆满饮一杯,大声赞迎着。

    “就不说是清河观,放眼整个宿县,也唯有道兄一人能得此殊荣!”

    他如今三十来岁,要比曾道广大上十来岁,却一口一个“道兄”,叫的极为亲热,足见此人溜须拍马之能。

    若是之前,曾道广或许还会自得两句,但如今他已知其内幕,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只兴致缺缺的应和两句。

    杨穆见状,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上几圈,心下自有了盘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绕开此事,好话连串,说的屋内趣意盎然,也同曾道广愈发亲厚。

    同是风雅居。

    大堂里走进几名少年,各个衣着朴素,其间更有一人,着黑色练功服,胸前还绣了一个“猿”字。

    这少年却是刘应,他身边众人是他武馆中的师兄弟。

    今日是馆中一位相熟的师兄得了绿带的日子,那师兄便请他们一个东道,相约在这顺义坊里有名的风雅居一聚。

    几位少年与这风流之所格格不入,只低着头不做声,来往的舞女宾客或指指点点、或评头论足,时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不多时,一位身着不凡的锦衣少年走进大堂,遥见到众人,便摇头笑道:“你们怎来得这般早?”

    “还有你,刘小二。你怎么穿着武馆的练功服就出来了?!”

    武馆众少年见了,连忙一拥上前问好。

    “胡师兄!”

    “胡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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