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元十六年春,乌京城内暖日和风,莺啼燕舞。
宋明楷已回城有段时日,他心里挂念宋离的下落,手上公务却未敢懈怠。
陆渊率赤雁军谷水一战成名,又狠挫了江北外敌,不日就要抵京受封。
朝堂世家一向风声敏锐,眼下折子雪花似的飞往御前,皆是赞声不绝,恨不能将满库金银悉数赏之。
对于肃亲王陆渊,宋明楷是有敬重的。
若在太平盛世,他二人即便不是能够把酒言欢的知交,也断然不会如此剑拔弩张。
但宋明楷是平陆的肱股之臣,他没有私情好恶,穷其一生只为司马皇朝尽忠。
于平陆而言,陆渊之所在,既是冲锋陷阵的狼,亦是眈眈视之的虎。
想要狼虎变成家犬,少不了喂食的饵,也不能松脱了缰绳。
可眼下,乌京还有可供虎狼食之的饵吗?
话说回来,有人得赏,自然就有人领罚。
宋府管事这段时间烦的很,谷水县县令康行辅一连数日,每日三遍来宋府报道。此人官职不大,却与一众京官都有来往,他不敢怠慢。
但宋明楷并不买账,他为人清正,一不受贿,二不贪色。万事都要过一个理字。
谷水宋离失踪一事,他是骂了几句,但终究并未将账全算在一个县令头上。再者,巡防不力本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此次康行辅之所以千辛万苦追来乌京四处求人,是因为他被弹劾的,乃是大战前夜弃城私逃的重罪。
谷水一战,这康县令身为一县之主,本就有备战不利御下不严的失职。
逃走前,还不忘将数十妻妾带上,金银珠宝名画古玩亦悉数打包,结果家累过重,跑不远。半道上就被陆家的将士将人全部捉了回去。
真是让人不知道该夸他宜家宜室胸无大志好,还是该笑他多情如悬疣附赘好。
陆渊脾气耐性有名的差,又有掌兵平叛之权,懒得与这人纠缠,直接一纸飞书将他弃城而逃的丑事告到了御前。
朝堂之上自然有能保他的人,但可惜不会是他宋明楷。
管家今日已来书房里请了几趟,最后这一趟,脸都沁出苦瓜色:“老爷,这这康大人又来了。还说,说带了公子的消息。”
宋明楷的笔悬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沉吟片刻,他叹了口气:“我去见见。”
康行辅已等的心焦难耐,一见宋明楷,双膝就自动滑跪在椅边上。
“尚书大人,卑职”
“康大人。”宋明楷并不想与他虚与委蛇,打断他,正色道:
“若是为弃城一事而来,你怕是来错了。你若真心悔改,也该去求谷水一方百姓,亦该求当朝天子。你我皆是入朝半生的官员,读过圣贤书,当知道主忧臣辱的道理。此时来我府上如此作态,不仅不合时宜,还让人嗟叹心寒。”
他不管姓康的有何等通天本领,此类不思民生,满脑子浆糊的官,他不仅不会护,还要狠狠的参他一本。
康行辅额上的汗已滑到了脖子上,哆嗦了很久才勉强吐出一句话:“宋大人教训的是,是是卑职有辱圣上依托,卑职此次来,是,是为了宋公子一事。”
宋明楷谅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却没有戳穿,沉声道:“你说。”
“卑职彻夜搜查唯恐有失,终于在一河沟烂泥中又挖出几具尸体,经辨认,正是当日宋公子失踪的随从。但不像玄巾军所为,伤口狭小致命,更可能是被训练有素的杀手一刀封喉。”
康行辅一双眼小心观察座上人的表情,话锋一转:
“卑职心知此时不宜宣张,本想立刻将此事报给叶公,可惜三番两次叶公都不在府内。恰逢谷水一战,县里乱的很,卑职不敢贸然传信,这才想到前往乌京亲自呈报给宋大人,实在是情非得已。
根本不是外头传言的弃城而逃啊,大人!若我此番能再回谷水,必报大人明察之恩,亦能将此案查个水落石出。”
宋明楷神色微微有异。
杀手?哪儿来的杀手,来谷水这一方小城来做什么?如若不是玄巾军,会是谁?
他忽然想起叶鄢砚此前给他的信,不由冒出许多想法,眸中一痛。宋家,恐怕要大祸临头了。
“你走吧。”宋明楷目光探向远处,拂了袖子,声音凉若寒霜:“不送。”
此刻的他,身处明堂之中,却恍若暗室枯木,眉眼中横生孤勇。
“宋宋大人!”康行辅还想说话。
“请吧。”管家欠了欠身,挡住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阳春三月,春寒料峭。
今日朝议时间不长,直至百官下朝,天色才浑浊中升起一点蒙蒙亮。
宋明楷不急着走,坐在殿后供百官茶歇的内室,慢悠悠的讨了茶来喝。
不出所料,一盏茶的功夫而已,室外便有人服着身子来请他。
是殿中省大太监,亦是虞后的宠臣,闫富贵。
“宋大人。”闫富贵规矩的朝他拜了拜,说:“虞后有请。”
宋明楷点了点头,没有和他说话,放了茶,便大踏步出了门。
阉人一向不讨他欢喜,何况是权大势张的。偏这闫富贵最是圆滑世故,背地里纵是万千勾当,面上却让人挑不出错。
他原是先帝膝下一个小内侍,出身穷坳僻壤,粗通文墨,却仗着巧言令色的本事,硬是在人才济济的内廷中挣得满身名利。
如今得了虞后的势,更是自认肩比北斗,是个极其厉害的犬牙。
虞后已等在凤阳殿内,身侧一方红木矮案上搁着数盆花草盆景,似在赏玩。
她一袭牡丹花样的暗金华服裹身,云鬓巍峨,只戴了几只碧玉珍珠簪,便已显出寻常不可比拟的贵气。
面上虽能看出已到了年纪,但胜在雍容端庄,娇容犹存。
“宋大人到了。”闫富贵腰伏的很低,将人带进来。
“陆将军前几日到的乌京,宋大人想必已知道了。”虞后丰润白皙的手指拨弄着花瓣,轻飘飘的问。
宋明楷心知肚明,也不拐弯抹角:“陆将军功勋卓绝,是该赏。但有些能赏,有些不能。”
陆渊舟车劳顿来一趟乌京不容易,那日的接风宴,宋明楷也列席上座。陆渊与虞后的对话,他悉数听在心上。
太后试探着要赏他金银,他推辞不肯要。加封爵位亦不合适,他已位及亲王,陆喻之是嫡长子世袭此位,亦不需要。
爵位不过虚名,这陆二恰好参加了本次平叛,赏给他按理说是最合适不过。
怎料陆渊声厉内荏,骂起自己的儿子毫不手软:“吾儿闹出莒城火事这样的蠢事,已是一介俾众周知的草包,怎再受这等鸿天大赏。不妥!”
又给拒了。
直到最后,众人为难的不成样子了,陆渊才慢悠悠的主动开口讨了赏,要将陆行风带回南陆。
理由么,顽劣不堪,蚩蚩蠢蠢,放在乌京也是祸害,不如带回去好好管教。既能了他父子团圆的心愿,又给乌京的盛世清明做出突出贡献。
于情于理,都让人说不出一个不字。
宋明楷还弓腰等着,虞后半晌才开口:“可眼下,确实赏无可赏了。”
又回过头看一旁的闫富贵,问:“那陆二,是个什么脾性?”
闫富贵哈着腰,微微抬了头,眉眼嘴角无不堆笑:
“陆二公子么,奴才听说在京圈中是出了名的纨绔孟浪,考不出功名,也没个正职,游手好闲是顶厉害的。今日戏场,明日酒馆,又好一口酒,花街柳巷里钻的更是勤快。”
可能觉着糟痞过了头,顿了顿,又补充道:“若说优点么。模样倒是像肃亲王妃,生的俊朗不凡,和不少世子也处的不错。”
哪些世子不能细说,都是些狐朋狗友。
“嗯。”虞后听的直笑,由闫公公扶着,看了看一旁宋明楷,说:“宋大人还是以为陆行风回到南陆,会是如虎添翼?”
闫富贵是个有眼色的,得了暗示,抢答道:
“衣架饭囊而已,倒也构不成什么威胁。依奴才看,就是送到天边也成不了气候。不如成全了陆将军父慈子孝,也是一桩美事。”
“我与太后议事,岂容你一介阉人鸱鸮弄舌!?”
宋明楷气的不轻,横他一眼,义正严词劝道:“太后,再忠的犬,松一松缰绳,也可能变成虎狼。”
闫公公已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摇尾乞怜:“太后慈心眷顾,奴才一时嘴快竟失了礼数,真是该死。”
“无妨,你也是为哀家解忧。”虞后不动声色垂眸,玉指摩挲着腕间的镯子,似是下了决定:“哀家觉得,也不是不可。”
“微臣认为不妥。”宋明楷惊诧的起身,斩钉截铁说道。
“只有陆家老少留在乌京,陆家大军才能在南陆为我朝所用。少帝登基,乌京危机四伏,各大藩王虎视眈眈。陆渊能救乌京一次、两次,但他能竭忠尽智地救无数次吗?
今日若放了陆二回去,明日就是陆三公子,再就是整个陆家。届时,我们凭什么牵制住南陆?”
虞后语气已有不耐:“那宋大人有何高见?”
宋明楷还想再说,突有内侍冒冒失失的闯入,见了他,脸上一惊,便怔怔停住了。
闫富贵斥道:“何事喧哗?不成体统!太后和宋大人正在议事,还不退下!”
宋明楷认出这是惜宁公主吴蓁蓁的近侍,脸色一泠,他来太后殿内做什么?
虞后娥眉微蹙,将人唤至跟前,问道:“何事?慌里慌张的。”
这近侍这才敢上前,低声耳语道:“回禀太后,惜宁公主传吴相的话。说说宋家有阴谋,不可信。”
底下的宋明楷端方雅正,立在春日和旭里,恍若听不到好春破灭时夏蝉发出的那声嘶鸣,提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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