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冉飞廉本是出身商贾富户的良家子,家住乌金城内。十八岁那年,他的家人都被息风堡第一任堡主石赣杀死,家中财产也被劫掠一空,冉飞廉因在外游赏逃过一劫,后来便设法加入了息风堡,卧薪尝胆数年,终于在两年前将石赣亲手斩杀,取而代之成为第二任堡主。

    要说他罪大恶极,倒也不至于。

    自他任堡主以来,虽如常进入乌金城劫掠,但从不欺贫凌弱,也不碰女子孩童,只盯着城中富户的财物,抢过一票后,下次就不再进此门户,也从不轻易伤人性命。

    至于那困在堡内之人,他确没有大发善心将人放走,只允许他们逢年过节给家人捎送点财物消息。有些被困久了的穷苦人,在这堡内还能吃上点肉腥,甚至甘心留下被奴役。

    至于冉飞廉从何处得到剿匪消息,是否和官府内的人有所勾连,无从得知。他虽为匪,做人却还算仗义,只认下了自己的罪,并请求太子轻罚其手下兄弟,至于其他的事,便三缄其口了。

    尽管宗不器心中有所怀疑,却并未多言。

    云筝涂完了药,转到宗不器身前,见他皱眉沉思,一时也没有打搅他,只蹲下身给他胸前的伤处上药。

    宗不器突然回过神来,抓住了云筝的手腕,云筝仰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她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宗不器忽然意识到,她已是个半大少女了,不由神色有几分不自在:“我自己来。”

    “哦,”云筝点了点头,“前面的哥哥够得着了。”

    宗不器捏捏她小脸:“去把奚东流找来,我要问他点事。”

    奚东流来时,宗不器已经穿好了衣服,见到他便问:“你今日在城中探访得如何?”

    奚东流还记恨着被他打的那一顿,没好气道:“不如何!”

    “奚东流!”云筝杏眼圆瞪,挺着小胸脯,掐腰冲奚东流愤愤道,“你冲谁喊呢!”

    宗不器坐在桌旁,唇角轻抿,眼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看了一眼奚东流,端起杯子,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奚东流抬手指着眼前的兄妹二人,无语了半晌,抓起桌上的凉茶猛灌一口,又将茶杯重重搁回桌上,憋着气坐下:“被劫掠的人家没说出什么有用的话,但都一口咬定,官府的人定是拿了息风堡的好处,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在城内作乱!”

    宗不器皱眉思忖。

    云筝忽然想起一事,蹙眉道:“哥哥,我今日在院中闲逛时,看见一个上锁的院子,婢女说里面养的是家禽,可我觉得不太像,似乎是……老虎那样大个头的兽。”

    宗不器和奚东流对视一眼,奚东流立刻道:“小爷这便去探探!”

    “回来。”宗不器瞥他一眼,“你此刻去,岂非打草惊蛇?”

    “也是,小爷都叫你气糊涂了,那我们今夜子时行动。”

    云筝兴奋得双眸亮起,忙举手道:“我也去!”忽而又慢慢放下了手,盯着宗不器,可怜巴巴地问,“哥哥,可以吗?”

    宗不器曲指刮了下她的鼻子:“带你去。”

    夤夜幽静之时,三人身穿暗色服饰,在宗不器房中会合后,由云筝引着,悄悄往那郁柳园的方向行去。

    到得近前,果然听见院中似有凶兽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

    奚东流摩拳擦掌,寻了个位置攀上墙,跳入了院中,宗不器则带着云筝守在门外。

    “哥哥,奚东流不会出事吧?”

    宗不器答得一派淡定:“不会。”

    云筝闻言便放了心,两人坐在院门口的游廊上等着。

    突然,宗不器眸光一凝,悄声对云筝“嘘”了一声,拉着她的手,飞身跳到了游廊顶上。

    他平躺在弧顶上,让云筝趴在自己身上,悄声道:“有人。”

    云筝顿时惊得睁大了眼,悄悄转头望下去,果见一队护院持械走过来,心脏不由砰砰跳起来。

    宗不器一手枕在头下,一手轻抚她的背:“莫怕,他们看不到。”

    “可是……奚东流万一出来遇上怎么办?”

    宗不器抿唇:“他不傻,不会此时出来。”忽地轻拍一下她,淡道,“不许说话了。”

    “哦。”

    护院们从游廊里径直走了过去,云筝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侧脸趴在宗不器的胸口,小声道:“哥哥,你的心都不跳。”

    “是你太紧张。”宗不器仍然一下一下抚着他,忽道,“云筝,你抬头看。”

    云筝偏头抬眼,望着头顶,夜空是无边无际、神秘且包容的靛蓝色,一轮皎月高悬其中,万千星辰静静注视着下方的人,这画面一下子击中了她的心。

    云筝喃喃:“哥哥,这就是大海的颜色吗?”

    宗不器轻“嗯”一声。

    她忽然有些想哭,或许是想到了宗不器的阿爹阿娘,还有自己的阿娘,也或许是因这一路上的见闻,让他开始对“分别”这件事,有了些微清晰的认知。

    云筝忽然瘪嘴,泫然欲泣:“哥哥,你不会走丢的,对吗?”

    宗不器吃了一惊,他本想让她分散一下注意力,哪知她会突然伤心了,轻声道:“不会。”又引着她抬头,指着夜空道,“你就当那一轮月,哥哥就当它旁边的那颗星子,如何?”

    云筝点了点头,又趴回他胸口:“哥哥,我们明日去城外看看那位阿婆吧,也不知道她与两个儿子是否团聚了。那日我和奚东流走时只说去看看,却一夜未归,定然叫阿婆担心了。”

    宗不器轻抚着她的头发:“好。”

    又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奚东流终于出了郁柳园,宗不器带着云筝从廊顶下去,三人悄悄回到了房中。

    刚关上房门,奚东流便奔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茶壶猛灌,少顷放下茶壶,神色惊魂未定,又带有一丝怒意:“你们猜那院里有什么?”

    云筝忍不住急问:“什么?你快说!”

    “整整十间屋子的财物!金银、古籍字画、珍珠珊瑚……每间屋存放不同的东西,加起来怕是足够这一座城的人吃喝花用一年了!”奚东流恨声说完,又得意道,“那院中果然拴着一头猛虎,比小爷个头还高!幸好小爷足智多谋,提前备了一块肉,丢给了它,它便乖乖任小爷探了!”

    看来这石州知州有大问题,无论他和息风堡有没有牵扯,这一院子宝物都足够定他的罪了。

    正事说完,宗不器冲着房门一抬下巴,对奚东流道:“你回去吧。”

    奚东流恼怒地瞪着他:“宗不器,你这用完就扔未免太顺手了!”说罢“腾”地起身,作势朝他脸上挥了一拳,走了。

    “哥哥……”云筝正待说话,宗不器道,“你也回房,睡觉。”

    云筝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盯着他。

    宗不器不为所动:“不准在我这里睡。”

    云筝又坚持了一会儿,见不能得逞,才终于起身气哼哼地走了。

    第二日,纪承嗣以别苑内私匿之物作引,又以息风堡匪众的刑罚做胁,终于撬开了冉飞廉的口。

    据他所说,息风堡自多年前开始便向官府行贿,后来此地归顺大启之后,董道赴任石州知州,石赣行贿的对象便成了他,那满院子财宝多来自城中富户,董道也便成了石赣的保护伞,任他在此地胡为。

    冉飞廉继任堡主之后,虽不再向董道大肆行贿,偶尔还是会送他些人情。因冉飞廉知晓不少内情,董道不敢轻易动他,因此他才能在乌金城内来去自如。

    “乌金城归属隆西郡,这隆西郡太守陈登英不管,也不怕朝廷得知后责罚吗?”奚东流皱眉问。

    冉飞廉“啧”了一声:“听这话便知你小子是生瓜蛋子!没听过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官大一级压死人,这整个石州都是董狗的,那姓陈的事做得越多,人死得越快,全他娘的一锅里炖的王八!”

    纪承嗣抬眼瞧他:“你倒是很懂为官之道。但有一句话错了,石州不是董道的,是我大启的!”

    “你说是就是吧。”冉飞廉不屑撇嘴,“反正老子的家人被杀之时,石州还不是你大启的。老子算看明白了,天底下没啥东西一定是谁的。那董道贪了一院子财宝,最终还不是被你们找到了?本大爷风光了两年,如今还他娘的不是被捆着跪在这里。老子没什么可说的了,你们若问完了,便给老子一个痛快!”

    冉飞廉虽是粗人,话糙理不糙。屋中三人被他这话说的,一时都沉默下来。

    少顷,宗不器问:“为你传信之人,是不是应端?”

    冉飞廉转头看向他,面上闪过一丝佩服的神色:“你小子倒是有几分眼力的人,输在你手底下,老子也无甚好说的。”说完便闭上了眼,不再多言。

    纪承嗣盯着冉飞廉看了半晌,忽开口问:“你愿不愿意入坎州参军?”

    冉飞廉猛地睁开眼,不敢置信地盯着纪承嗣。

    “本宫可将你引荐给坎州厢军都督杨炼,以你之能,若肯行正道,有朝一日,必可为我大启军中一员良将。但是,”纪承嗣顿了一顿,继续道,“你为匪多年,虽情有可原,但罪不能恕。入坎州之后,需先处以一百军棍,若你能活下来,日后便在军中戴罪立功吧。”

    冉飞廉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纪承嗣,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没想到一朝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可以脱下匪衣,从此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好人,心下不由震动,虎目之中有泪意涌上,喉间微动,半晌,哽声问:“我手下那些人,殿下会如何处置?”

    纪承嗣道:“本宫会命人一一查问。罪责实轻者,准许他与你一道入军伍。罪不至死者,会入狱服刑数年。若曾伤人性命,那本宫也无法容情,必定秉公处理。”

    冉飞廉闭上眼睛,平静了片刻,忽地跪直了身子,双手置于身侧地上,额头触地,郑重叩拜:“小人,谢殿下不杀知恩。也替我手下之人,谢殿下!小人愿入坎州军,愿誓死守护大启城池!”

    一夜之间,董道、陈登英、应端三人均被革职查办。

    纪承嗣着人送来了石州数年来的民生和财政各项表册,在别苑内设临时按察所,查实了这董道贪赃枉法、瞒报州情、监守自盗等五宗罪,陈登英和应端也分别涉及懒政、受贿等罪,罪证及供词快马送至上京,等候朝廷处置。

    另还将董道别苑内的财物全数搬出,命乌金城内外遭受劫掠之户来认领。无主之财便充作公产,一部分用于抚恤受害之人,剩余的则登记后封存在官库之中,作为本地民生、教育兴办花用。

    待处理完此地之事,夏季已经过半。

    巡州军从乌金城出发向北行进,一路上暗访各郡民生民情,处理枉法懒政之官。六月二十三日,进入了夔州中北部的沙吉郡。

    距离出京那日已有两个多月,巡州军人困马乏,纪承嗣决定在此地停留些时日,修整一番再继续前进。在沙吉郡太守王行括的安排下,一行人住进了瑟雍城一位王姓富商的别宅。

    这一路行来,云筝已折腾得去了小半条命。

    暑热越来越重,她坐在车中闷得喘不来气,宗不器便带她骑马。然而坐在马上不到半日,小脸又晒得通红蜕皮,汗流浃背。中过两回暑气,出了一身风痱,每日痒得不行,宗不器又不准她挠,直把她逼得眼泪汪汪,打着滚儿嗷嗷叫。

    住进王宅的第三日,恰是那王姓富商的六十大寿,他不敢登门惊扰宅中贵人,便派人往这里送了数十抬本地新鲜瓜果,供太子和兵士们享用。

    宗不器拿了几个鲜嫩多汁的红果给云筝吃,又取来了清凉药油,往她的阳穴处涂抹。

    云筝摊在床上,手捧红果边啃边道:“哥哥,再过几日便是你十六岁生辰了,你有何想要的吗?”

    宗不器瞥她一眼,见她吃得小脸上汁水横流,抬手给她抹掉,随口道:“你快点好,莫再折腾人,便是我想要的了。”

    “哥哥,”云筝皱着小脸,严肃道,“我是认真问的。这是你回府后第一个生辰,一定要好好过!”

    宗不器便认真想了一想,然而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以前在长秋寺时,每到七月三日他生辰那日,云学林便带着云筝过来,在静慎院陪他吃一碗寿面。自父母故去后,他心中其实不太想过生辰,云筝却总是兴致勃勃地给他庆祝,还会送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他也不忍令她扫兴。

    云筝还在眼巴巴地盯着他,一定要等他的答案,便随口道:“还是吃一碗寿面吧。”

    “哎——”云筝忧愁地叹了口气,“还是我来想吧,我定要送哥哥一个精美绝伦的生辰礼!”说到这忽然来了精神,翻身下床,趿上鞋便往外跑。

    宗不器皱眉盯着她跑走的身影:“去哪?”

    “去准备生辰礼!”

    然而,云筝的决心似乎只坚持了一天便放弃了,她的注意力从生辰礼转移到了新结交的玩伴身上。

    王宅对门有一家药行,坐堂大夫有个小孙子叫小印,年纪十二三岁,长得斯斯文文、眉清目秀。

    小印出身行医世家,从小便在药行里帮忙。云筝身体好转之后,也常去药行转悠,似乎对小印颇有好感。有时会和小印一起去城中人户家送送药材,宗不器见也没什么危险,便随她去了。

    于是,白日间云筝除了吃饭之外,几乎不在王宅待着了,每日回来玩儿得一头大汗,衣服湿透,仍然兴致盎然地说起小印哥哥。

    一开始两日还不觉得如何,渐渐地,宗不器感觉有些不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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