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正时,宗不器回到了王宅。

    他沿着湖岸一路打马,在云筝消失之处发现了打斗痕迹,却不见另一个军士的踪影。这一个时辰里,他几乎转了大半个城,终于意识到不能一个人大海捞针地找,于是迅速掉头回来了。

    奚东流迎上前道:“你放心,殿下已下令瑟雍全城搜察,一定能找到云筝。”

    宗不器面沉如霜:“殿下呢?”

    “在书房和人叙话。”

    宗不器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屋里除太子之外,还站着几个本地官员。他随手揪住其中一人问:“玉容春渚在何人名下?”

    那人是沙吉郡太守王行括,他神色惊愕地盯着宗不器,结舌道:“是……是本地商人……周松。”

    “不器,松手,本宫正在查问此事。”纪承嗣说完,又对王行括道,“去将周松带来。”

    不消一刻,一个身穿锦衣、面容尖瘦的中年男子被带了过来。男子惊慌失措地看向屋内众人,跪下行礼。

    纪承嗣问:“认识瑶娘吗?”

    周松懦懦道:“认识,她是玉容春渚的舞姬。”

    “她今日被人掳走,你可知她与何人有仇?”

    “掳走?!”周松震惊抬头,“小人……小人已有两三年不去那处了,都是底下人在打理,小人也只是在瑶娘刚进楼时见过一面,对她所知不多……”

    “你名下还有哪些产业?”

    “小人经营的大都是酒楼食肆,在州内有几家分号。”

    “有没有青楼妓馆?”

    周松目光闪烁,瑟缩着脖子小声道:“有……有两家,但都是正经做生意,没做过坏事……”

    纪承嗣又问:“玉容春渚的常客是什么人?”

    周松回道:“大都是本地富户,带家眷去楼中用饭、赏景……”

    看来这人只是个商人。

    纪承嗣命周松将常客名录送过来,便放他回去了。

    宗不器心中焦躁不已,面上又沉了几分。

    底下站着的地方官皆一头雾水,他们才被叫过来不久,说了几句话,只知殿下在寻人,却不知是什么人。

    王行括大着胆子问:“殿下,不知失踪的是何人,是否有画像,臣等分发下去,底下人也好找一些。”

    “一个十一岁少女,身份极贵重。今日之内,本宫要见到人!”

    纪承嗣面色凝重地说完,王行括和一众官员唯唯称“是”,急急告退了。

    宗不器忽转身往门边走,被纪承嗣叫住:“不器,你去哪?”

    “玉容春渚。”

    纪承嗣起身道:“本宫与你一起。”

    二人去了玉容春渚,奚东流带人在城中挨家搜察,逢人便问,一时之间,路上行人议论纷纷。

    “听说有人丢了,还是个女郎。”

    “啊,怎么又有人丢了?”

    “是啊,那王员外的女儿都丢了半年了吧,怕是凶多吉少啊……”

    “这瑟雍城近来真是不太平……”

    午时,三人在王宅会合,云筝仍然没找到。

    宗不器在玉容春渚查问了所有舞姬和侍者,只知这瑶娘无父无母,在楼中跳了一年多,人缘极好,平日来往的也都是楼里的姐妹,却没人晓得她与何人有仇。

    奚东流带回了几个路人,据那些人说,瑟雍城这两年丢过好几位女子,大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到如今还没找到。

    宗不器听完,浑身如坠冰窖。

    奚东流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得不像话,双眸却毫无生气,不由心下震动,忙拍了拍他的肩:“宗不器!你振作点,云筝还等你救她呢!”

    宗不器半天才转过头,呆看着他,问:“我该去哪里救她?”

    他是认真在问。

    奚东流一时愣住了。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宗不器,无措得像个小童,看上去快要哭了。

    宗不器又问了一遍:“我该去哪里救她?”

    奚东流深吸口气,努力保持镇定:“去将她画出来,全城张贴。”

    奚东流将他拉去了书房,宗不器握着笔的手停在纸上,微微发抖,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画了个轮廓出来,然后就画不下去了。

    那张生动鲜活的小脸明明就在脑子里,可他就是落不到纸上,控制不住地想,如果再也找不到她怎么办?一想到这种可能,心中便几欲发狂。

    纪承嗣伸手将笔接过来,继续画了下去。

    奚东流忽道:“我们去司法衙门处!既然本地出了如此多失踪案,必然会留下卷宗,我们去找找线索……”

    宗不器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眼神蓦地一凝,抬腿便往外走。

    二人骑马走出宅门,宗不器忽然勒停了马。

    奚东流疑惑地看着他,只见他整个人平静了下来,一双眸子却似结了三九寒冰。

    “你怎么了?”

    宗不器沉声道:“你去衙门。”说完便调转马头疾驰离开。

    “你去哪?”

    奚东流话音未落,宗不器已转过弯不见了踪影。

    未时,天色阴沉。

    周松方走出府门,看见宗不器打马赶来,不由神色惶恐,忙下跪道:“大人,不知还有何事要问小人?”

    宗不器翻身下马,“唰”地抽出背后之刀,刀尖抵在他颈侧:“你与瑶娘是何关系?!”

    周松吓得一个激灵,眼神瞟向斜下方的宽刀利刃,身体不住地哆嗦,却半分不敢挪动:“小人与她真的没关系啊!”

    “她何时入楼的?”

    周松怔愣片刻,迟疑道:“有两年多了吧……”

    “好好想想!”

    今日周松被太子问话时,分明说过自己两三年没去过玉容春渚了,只在瑶娘入楼时见过一面。而楼内舞姬却说,瑶娘入楼才一年多,若舞姬们没有撒谎,周松不可能见过瑶娘。

    宗不器忽地将刀尖往前送了几分,血珠霎时从周松颈侧冒出。周松面如土色,汗从脸颊两侧汨汨流下:“小人……小人记错了,瑶娘去年来过一次家里,是在家里见过!她长得有几分姿色,小人与她……有些关系……”

    宗不器冷冷盯着他片刻,忽然收刀入鞘,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奚东流在司法衙门处没问出有用的线索,那司法参军刘延只诺诺称定会全力搜查,允奚东流将卷宗全部搬了回来。

    唯一一件可称之为进展的事,是护送云筝离开的另一名军士找到了,他受了点伤,被路人救下,送到了医馆,此刻还未醒。

    天擦黑时,憋了一日的暴雨终于下了起来。

    此时距离云筝失踪,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时辰。

    她一个小姑娘,这么长时间会发生什么,宗不器不敢深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堕地狱般煎熬。

    雨势太大,搜人的守卫官军只得暂时休整。街市上空无一人,瑟雍城笼在一片水雾之中,耳边间或响起一声惊雷,声音似要震碎人的五脏六腑。

    穿过重重水雾,一辆不打眼的马车渐渐驶近,最后停在了周宅后门。

    车夫挑开车帘,一个身披蓑衣的人从车内出来,一把靛青色雨伞举在头顶,四下张望一番,径直走进周府前院厅堂。

    “你今夜速速出城。此次不同以往,可再没人能保得住你!”那人沉着脸对周松道。

    周松坦然坐在桌后,一改白日里胆小怕事之相,挑起一双三角眼,不屑道:“在下是个正经生意人,有何好怕!”曲起两指,抵住尖瘦的下巴,半忖半笑,“再者说,一直以来我们可是互相帮助的,若真论起来,还是我保你更多,是不是啊,刘大人?”

    此人是夔州司法参军,刘延。

    刘延拧眉,面上失了往日的宁定,盯着周松恼怒道:“你为何非要她?!如今事情闹得这般大,万一被人……”

    “没有万一!”周松截断他的话,“这两次的货实在太差,已经让那边很不满了,我可不想断了这条财路!那姑娘虽年龄尚幼,但长大必定是绝色,只需好好调|教一番……”

    话未说完,“咔嚓——”一声惊雷炸响在耳边,与此同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重重地甩到两侧墙上。

    宗不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一双琥珀色眸子怒火正炽,缓步走进屋内,停在桌案前,一把掐住周松的喉咙,将他向上提起。

    “她在哪?”声音如被大雨浸皱,残破又阴狠。

    周松未料到宗不器会再次出现,一时震惊不已,被掐得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形状十分可怖。

    刘延却一个激灵醒回神儿,转身欲逃,宗不器迅疾抽刀,眼睛看都不看,反手向后掷去。

    “彭!”

    刀尖直直插入门框,不偏不倚挡住了刘延的去路,刘延顿时瘫倒在地,吓得说不出话来。

    宗不器漠然道:“自己去找太子。”

    说完又掐着周松向上提了几分,眸光锐利,几欲将他的肌骨洞穿:“她在哪?”

    周松额上青筋凸起,双手不停往下扒他的胳膊,在几欲窒息的痛苦中,憋出两个字:“我……说……”

    宗不器稍稍将手松开,周松大口大口喘着气:“在……销金楼。”

    “带路。”

    周松被宗不器的刀压着,满面惊惶地挪出房门,暗中朝门外家仆使了个眼色。

    销金楼位于瑟雍城城东的栖川巷,和城中心的平螺街只隔两条街,明面上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暗地里,却是一座惨无人道的私狱。

    二楼的一间屋内有暗门,从暗门沿着深窄的楼梯下去,直行通过一段幽暗的廊道,可到达一处地牢。地牢内部空间很大,被石墙和栅栏隔成一个个监室,云筝在最角落的一间。

    今日上午,她被人捂住口鼻闷晕了,醒来时已被扔在了这里,此时一只手腕上系着铁链,铁链的一头系在栅门上。

    牢里很黑,只在入口处燃着几根灯烛,隐约可见灯烛旁的墙壁上吊着各种刑具。其他监室中也都是年轻女子,有的神色木然,有的小声啜泣,还有的状若疯魔,凄厉惨叫,看样子已经被关在这里很久,折磨疯了。

    忽然,对面监室的女子问:“你是哪里人?”

    黑暗之中,人的嗅觉和听觉灵敏许多,潮湿酸臭气和铁锈气混杂着钻进鼻腔,恐惧被无限放大,云筝惊慌失措地靠坐在角落,抱着双腿,闻声不由自主地战栗一下,身子小小地缩成一团。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来的?”那女子又问。

    云筝强压下恐惧,定睛看向对面。那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容长脸,皮肤白皙,看不清五官,身上穿一身月白色襦裙。

    云筝小声问:“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女子声音有些发抖,却强撑着道:“我叫祝玖湘,被拐到这里已经十日……也许十五日……我算不清了。”

    祝玖湘似乎很欣慰能有个人说说话,一开口就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身世吐了个干净。

    她是大启南方兖州人,今年十八岁,去年和表哥定了亲,今年七月原本要结婚的。一个多月前,有人夜半潜入家中,将她打晕了捆起来,带到了这。

    这里的女子本地和外地的都有,大多都长得有些姿色,有时会被逼着上楼去接客,她也上去过。若是不从,便会被人打得半死。

    云筝听得浑身发寒:“我们想办法逃离这里……”

    “逃?”祝玖湘突然用力晃动面前的铁栅栏,凄厉道,“这里连个耗子洞都没有,怎么逃?!”

    栅栏和她腕上的铁链相撞,“哗啦哗啦”的声音将云筝吓了一跳。

    她心中害怕极了。

    这次不同于在息风堡那回。

    那时候身边好歹还有奚东流,如今她孤身一人,困在这方寸大的黑暗囚室里,身上拴着铁链,无丝毫计可施。

    这里还有如此多被困之人,定是很难找到的地方,哥哥要如何找到她?

    尽管如此,她仍坚定道:“我哥哥会来救我们的。”

    她瘪着嘴,死死忍住了泪。不能哭,哭了会更害怕,她要保持清醒,等到哥哥来的时候。

    每一刻钟都漫长如年,云筝时而绝望,时而充满希望,就这样煎熬了很久,终于听到了地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惊喜地瞪大眼睛望向入口,发现来的……是一个家仆打扮的人。

    来人径直走到了她的监室前。

    惊喜变作惊恐,云筝抱紧双腿,颤声问:“你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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