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入弦,小荷翻卷,汾河岸边的绿槐高柳在道旁密密地排成行,云筝手持一把团扇,行在树荫里,微风拂过,夏日薄衫翩飞若蝶。

    栖香苦着脸跟在一旁,一面给她扇风,一面抱怨:“小姐,咱们就该让顺子哥将车赶到书坊,天这么热,何苦要下车步行过去?”

    云筝抬起手,抹一把额上的汗,笑道:“车中闷的什么似的,还是外面凉快。再说这才刚入夏,哪里就忍不得了。那年我和哥哥去巡州,官道上可没有这样大的树荫,不也熬过来了?栖香姐姐难道还不如我?”

    提起巡州,竟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记忆中惊险刺激的场面褪了色,留下的,都是些很平常的小事,像是大汗淋漓的跑马,瘙痒难耐的风痱,新鲜的瓜果,还有郊野中破旧的驿站。

    哥哥刚离家那段时日,她觉得府中甚是冷清,后来开始集中精力写话本,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如今她写的《云中儿女录》已刊印了一册,犹记刚写完时,心怀忐忑地拿到书坊,书商见她是个姑娘家,年纪又小,原以为她是胡闹来的,有些瞧不上,谁知看完后却大为惊叹,当即便决定刊出售卖,她也因此挣得了一笔稿酬。

    云筝正低头想事,却听栖香问:“小姐,少爷快回来了吧?”

    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宗不器是永康十二年底走的,到今年冬月正好三年,是该回来了。想到此,不由喜得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忽又蹙眉问:“信件还没到吗?”

    这几年,两人的信件虽没有断过,但也并非如她想的那般容易。官驿传递的都是公务信函,宗不器不好仗着云太傅行使特权,便每隔三个月请信客或商旅捎带一封回来。

    他的信常常写得简洁,一般都是问问她这段时日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偶尔会提几句兵营里的事,大都一笔带过。

    云筝的回信便颇费笔墨了。去年冬天,从长秋寺带回来的兔子生病死了,她很难过,于是就在信中提了一嘴,结果没收住情绪,这一件事便写了大半张纸,还掉了几滴泪。写完又开始反思是不是太絮叨了,哥哥戍边定是又苦又累,自己还拿这么小的事烦他……然而已经写了也不好抹去,便也就那样递出去了,只是后来再提笔,都会提前打好腹稿,尽量不再啰嗦。

    如今已是五月了,按说该有信件到了,莫不是路上出了岔子?

    栖香道:“奴婢回府后去问问东来,许是信客难找,耽搁两日,小姐先不要心急。”

    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雅正书坊门前。

    这个书坊位于宫城东北面的惠民坊,铺面坐东朝西,前店后厂,上下两层,一层用来售书,二层的摆设和茶肆一般无二,供买书的客人歇坐消遣之用。

    云筝带栖香踏进书坊,店掌柜笑着迎上来道:“姑娘来了,东家正等您呢!”边说边将她引至楼上。

    二楼有几名男子正在闲坐喝茶,云筝穿过几排桌案,径直走向南面的雅间,里面坐着一个四十多岁、身形微胖的男子,正是这雅正书坊的坊主余雅正。

    余雅正见云筝进来,边倒茶边引她入坐。

    云筝出了一身汗,坐稳后举着团扇不住地扇风。余雅正将茶杯推过去给她,站起身将窗扇朝外支起来,笑问:“姑娘又是走着来的?”

    云筝点了点头,开门见山:“余坊主今日唤我来,是有何事?”

    余雅正道:“余某今日找姑娘来有两件事,一则是想问问第二册书稿写得如何了,何时可以交稿。”

    “目前已有半册了,约么再有三个月就能写完了。”

    “三个月……”余雅正搓了搓手,面露难色,“还能再快吗?姑娘也知道,这本书行情很不错,近来京中好几位贵女都来问何时能出新。一来怕客人等久了不耐,二来近日收到消息,有同行在店内摆出《云中儿女录》第二册开始售卖了,某买了一本回来翻看,竟不知是何人盗用书中人物名姓续写的……”

    云筝挠了挠头,这倒是她未曾料到的,蹙眉想了片刻,道:“我会尽快写,也请余坊主再耐心等等,这实在是急不来的事。”

    “理解,理解。”

    “第二件事是什么?”

    余雅正喝了口茶,斟酌道:“第一册是按照三十两银付的,姑娘上次提出第二册书价要加到五十两,考虑到一直以来合作顺畅,余某原本觉得也无甚不可。但姑娘也知道,近来市面上盗书泛滥,小店也因此损失了不少……目下看来,怕是无法满足姑娘的要求了。”

    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不想涨价。

    云筝心下暗暗生气,面上却未显:“余坊主这话便是在哄小女子不懂行情了。《云中儿女录》一册用纸约八十张,墨、糊药、印背匠工食钱等费便算两贯,版钱一贯二,成本共计三贯二,标定售价八贯整,也就是说,售出一本便挣得近五两银。小女子很少和生意人打交道,自是有诸多不懂之处,但对这本书的畅销程度还算有几分了解。五十两已是看在余坊主是熟人的情分上提的了。”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见余雅正面色讪讪,便又软下了声气儿,“盗书泛滥,也是因此书受人欢迎所致,余坊主可不能将这责任让小女一人承担了,是不是?”

    一个小女子,竟懂得如此多内行门道,余雅正不由心下讶然,一时也不敢看云筝的眼睛,只点头陪笑道:“姑娘说的有道理,余某也是被这些走歪门邪道的书坊气糊涂了,那便按照姑娘说的五十两……”

    “这样吧,”云筝打断余雅正,“我们订一份约,第二册书稿仍按照三十两银付给我,但这三十两是底费,日后坊中每刊印一版,需抽给我五两银。如此一来,余坊主不必担心书不好卖亏了钱,我也不必担心不懂行情要高了价,您意下如何?”

    余雅正愕然,一双小眼睛愣愣地盯着云筝,半晌没说话。

    这姑娘的意思是,日后的稿酬不按一口价了,而是根据书的刊印版数来收费。如此一来,书坊卖出的多,她挣得也多,便如这《云中儿女录》吧,如今第一册刊印已超过四版,看行情至少还能再印两版,也就是说,第二册若不出意外,需给她三十两底费,再加上六版三十两抽成,总计要付出六十两银!

    这是销量好的情况,若销量不好,她至少还有三十两底费可得,无论如何都不会亏。

    “余坊主还需再考虑考虑吗?”云筝垂眸喝了口茶,慢声道,“我一会儿还要去那家刊印盗书的店看一看。要我说,下次再刊印时,坊主可在书中某处加一页牌记,便写‘上京雅正书坊刊行,已申上司不许覆板’之类,多少能挽回一些损失。”

    不仅账算得明白,还帮你想好了应对盗书的办法,若是不答应她,她便会去其他书坊“看一看”,言下之意是,第二册就不卖给雅正书坊了……软硬兼施,真是好厉害的小丫头!

    余雅正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一时不能接受自己被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还不得不认栽!心中暗叹口气,终于开口道:“便按姑娘的意思来吧,至于订约之事,待我拟好了条款,再送去给姑娘过目……”

    “不必了,”云筝笑盈盈地接口,从袖中掏出两个竖折,“约书我已写好了,余坊主请过目,若没意见,咱们今日便可签下。”

    “……”

    余雅正一面在约书上签字,一面在心里想,今日请她过来……是为何事来着?

    云筝洋洋洒洒签下名字,按了手印,和余雅正一人一份,这约便算订好了。站起身,抚了抚衣裙,粉紫色面衣上一双杏眼灵动透亮:“那就不打扰余坊主了,您慢忙。”

    待走出雅正书坊,云筝步子轻快地行在前面,栖香梦游一般跟在后面,片刻后憋了一句:“小姐,咱们是赚的,对吧?”

    云筝笑眯眯地转过身:“自然是赚的!那余雅正还想蒙我,本小姐是那么好哄的人吗?哼!”

    和余雅正打了近三年交道,第一年确因年纪小经事少被他坑了一把,后来云筝便开始研究书行里的门道,如今也算半个门内人了,再想坑她可不能够了。说起来,这余雅正也算不上奸商,生意人嘛,难免心眼儿多几个,想多赚一些无可厚非,想来他也是被盗书气到了,才会生出拒绝自己加价的心。

    “小姐,那我们还去卖盗书的地方吗?”栖香问。

    云筝撇嘴:“我才不去!那话就是随口一说。咱们先去仙客来,买一些吃食甜饮,去找采薇姐姐!”很快又补了句,“老规矩,不准告诉顺子哥我们来书坊做什么……”

    “知道知道,他一定会告诉大人,小姐不想让人知道你在写话本,这话奴婢都听了一百遍了,”栖香跟上去,托住她的手臂,“不过小姐不好奇吗,若大人知道深受上京贵女喜爱的‘云梦泽’竟是自家人,会是什么反应?”

    “爹爹定会将书买来看一遍,挑出里面的谬误,说‘这处,用词浮夸,那处,语句不顺’……”云筝模仿云学林的神态语气,眯起眼睛,一手捋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一手在空中乱指,“总之不能让他知道。”

    栖香捂嘴直乐:“那少爷呢?也不告诉吗?”

    云筝纠结一会儿,慢慢道:“暂且先不说,我这点闹着玩的小事,不值一提,哥哥做的才是大事。”

    马车从惠民坊出来向西南行,横穿过御街,再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奚府。

    云筝摘下面衣,提裙跑进府中,边跑边喊:“采薇姐姐——”

    奚府她经常来,已经像进云府一般自在了,府中下人看到她也不拦着,笑着见礼道:“云姑娘,我们小姐在东厢。”

    云筝点点头,径直往东厢走,刚靠近厢房,便听屋内传来一声斥责:“这两日你待在府中,哪也不准去!”

    云筝霎时顿住了脚,原地徘徊着,不知该不该进去。

    少顷,一个气度雍容,衣饰简洁大方的妇人从屋内出来,看到云筝愣了一下,面上愠色微敛,挤出一丝笑意,柔声道:“筝儿来了。”

    “奚伯母。”云筝上前见礼。

    奚夫人走到跟前,拉起她的手,慈爱地拍了拍:“好孩子,进去吧,帮伯母劝一劝采薇。”

    云筝不明所以,愣愣地点头,辞过奚夫人,走进了东厢。

    采薇正歪着身子趴在床上小声抽泣。

    云筝慢慢走过去,小声唤:“采薇姐姐。”

    采薇闻声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哽着声音道:“云筝……”

    云筝忙走上前,坐在床边抱住她,问:“你怎么了?奚伯母为何发脾气?”

    采薇面上闪过委屈、无奈、尴尬、羞恼……总之是云筝看不懂的神色。

    云筝越发纳闷,伸手帮她擦去眼泪,问:“和我也不能说吗?”

    采薇又挣扎了片刻,偏过头去,细声道:“云筝,我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办了……阿娘在给我相看人家了……”

    相看?云筝有点蒙,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

    采薇比自己大两岁,去岁冬已经及笄,如今正是说亲的年纪。

    “然后呢?”云筝问,“是伯母看上的人,你不喜欢吗?”

    采薇拿帕子掖了掖眼下:“我原想着,早晚是要嫁人的,阿娘看中的人,定不会差,由她做主就好。但是……我心中其实……有一个人……”又羞又气地垂下头,绞着手帕,“闲来无事写了首诗,是给自己看的,并未有出格的举动,阿娘看到了,便骂我不知羞!”

    云筝傻了。

    她从来没听采薇说过喜欢什么人。是何时的事?那人又是谁?她很想知道。但采薇现下这般难过,她便忍住没有问,只循循道:“那你可以放下心里那个人,和伯母挑中的人成婚吗?”

    采薇本来已不哭了,听此一问突然又爆发了,眼泪哗哗流了满脸:“我……我不想。”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定定望着云筝,“我只想嫁给他!”

    云筝再也压不住好奇心了,小声问:“那人是谁?我认识吗?”

    采薇红着脸,轻轻点头。

    她认识的,正当婚配年纪的男子,除了奚东流,便是……

    “我哥哥?!”云筝瞪大眼睛,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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