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这段时间,宗不器每日都在思考如何退敌,如今确已有了一些想法,于是点了点头道:“一会儿说。”

    中军大帐。

    杨炼和纪承嗣站在地形图前,正在商议接下来的作战部署,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方大型沙盘。

    纪承嗣道:“听闻忽尔答木已回城养伤,若此时我军全力剿灭羌军左翼,破坏敌军三足互防的阵型,接下来再逐一击破,将军以为可行吗?”

    杨炼思忖一瞬道:“此法虽可一试,却并非上上之策。敌我兵力相当,硬碰硬的结果便如上一战,无法损伤敌军根本,且耗时过久。臣认为,此战要以正合,以奇胜,伤敌命门,方能釜底抽薪。”

    “哦?”纪承嗣面露喜色,“看来将军已有釜底抽薪之法?”

    杨炼正要说话,宗不器和奚东流走进帐中,拱手行礼:“参见殿下,杨将军。”

    纪承嗣转过头,问宗不器:“伤养得如何了?”

    “末将无碍,谢殿下关怀。”

    “既无碍,一起来听一听杨将军的退敌之策。”纪承嗣看着杨炼,示意他详述,杨炼的目光却盯着宗不器,“不器,你可有良策?”

    杨炼戍守北境四十年,刀山血海里爬出来,一路从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小马倌做到了如今的坎州都督,一向鲜有败绩。在他看来,决胜战场要看很多因素,时机、谋略,甚至还要点运气,但最重要的还是人材。

    一个好的将领,能够审时度势、灵活机变,在好的境遇中取得出乎意料的胜果,在坏的境遇中,也能最大程度地减轻伤亡。杨炼看到了宗不器的潜质,因此,他想问问这个年轻人,对于眼前的困境,有什么应对之策。

    宗不器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何解?”

    “率轻骑绕过羌军左右两翼,烧其后方粮草辎重,不出旬日,羌军自败。”

    “若敌军分兵救援,火攻失败呢?”

    “无论羌人派出哪支兵,三足之势都会打破,我军正好集中全力攻城。在此之前,可派人潜入台城,届时里应外合,敌军可破。”

    杨炼眼中的赞赏之意越来越明显:“如何潜入台城?”

    宗不器走到地形图前,手指台城位置:“城中有两个水门,分别位于内城墙的西南和东南,在西南城墙脚下有一座石桥,桥下隧道直通城外。”转身看着杨炼,“隧道隐秘,羌人入城不久,防守不一定细致,末将愿潜入其中探查,想办法毁掉水闸。”

    这倒是杨炼未想到的。

    微微笑起,转身对纪承嗣道:“殿下,臣方才要说的,也是火攻之策。若成,羌军不战自乱。眼下已快入冬了,粮草被烧,以羌人的本性,必会大肆劫掠,为免百姓遭受屠戮,火攻的同时,需尽快拿下台城,一鼓作气将羌人赶出北境!”

    纪承嗣抚掌道:“此策甚好。国中今年内忧外患,伤损实多。此战若能速战速决,既彰显我大启国威,又可令兵将休养生息。只是……”眉间皱起,看向杨炼,“敌军屯粮之所,可有探到?”

    “已派人多处探查,”杨炼面对地形图,背负双手沉吟,“若是我,我会将粮草存放在……邵陵县。不器,你说说为何?”

    杨炼似乎从考校宗不器这件事中得了乐趣,眼中兴味甚浓。

    宗不器仍旧一副沉静之态,并不急于表现,忖了片刻才道:“邵陵县位于台城北偏东四十里,地势平坦,少山则少雨,便于粮食储存,此其一;县中富庶,官道通达,便于军粮取用和补给,此其二;只要找到一处易守难攻之所,派重兵把守,便可保证粮草安全。若是我,会选择……”手指沿着地图上邵陵县南的一条河上移,在河岸附近的一处黄土塬停下,轻点两下,“这里。”

    话音刚落,一小将跑进帅帐道:“报告将军,羌人屯粮之所已探得。”

    “何处?”杨炼急问。

    “邵陵县同寿乡苗村之南。”

    正是宗不器所选之处。

    “好小子!”杨炼开怀大笑,一手拍上宗不器的肩,“若军中将士人人如此子,何愁敌军不破!”

    纪承嗣也笑着赞道:“不器,戍边三年,你果然未叫本宫失望。”

    奚东流以肩撞了下宗不器,宗不器忍不住闷咳两声,奚东流忙又在他的肩头轻扫几下,以示安抚伤员。

    退敌之策既已定下,几人又商量了一下具体细节,便各自散了。

    两日后,过午不多时,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势时急时缓,连绵至晚间不断。

    宗不器和奚东流身穿夜行衣,伏身在台城西门不远处的一处小土坡上,凝神望着前方的城楼。

    淅淅沥沥的雨将楼檐下的篝火浇得飘忽不定,凉风拂过,甲衣生寒。还未到换防时刻,两个哨兵便苟着身子向箭楼内跑去。

    宗不器和奚东流对视一眼,快速起身,脚尖轻点,几个纵跃间已飞到城墙脚下,伏低身形贴墙前行,在距离西城门北三十米处找到了隧道出口,二人一前一后跳入其中。

    隧道入口狭窄,中段一丈见宽,内里伸手不见五指,黑压压的水位漫过胸口。约半炷香的时间后,走到了内城隧道入口附近,然后被一道铁栅栏挡住了。

    栅栏三面嵌入墙壁,并排的立柱有拇指般粗,中间焊着一道横杆。

    幸运的是,如此前所料,隧道位置隐蔽,水门平日也不打开,因此羌人并未派人在入口处把守。

    宗不器拿出随身携带的铁钳,钳口咬合住一根立柱,用力别了几次,立柱岿然不动。

    奚东流悄声道:“我们一起用力。”

    说完各自用铁钳夹住一根立柱,双手握紧钳柄,手臂伸直,同时双脚猛地抬起,狠踹栅栏中间的横杆。水中行动不便,二人尝试了十数次,栅栏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奚东流心中有些焦躁,这样踹的动静有点大,万一召来羌贼,可就是自投罗网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刚踹完一脚,忽然听见头顶上方有动静,二人立刻屏气遁入水中。

    凝神细听,有砸落在地的哗哗雨声,还有雨中隐隐传来的人声。

    “你听见了吗?”

    “……什么?”

    静了一会儿,一人说:“俺只……真他娘的冷……”

    巡逻的士兵七嘴八舌说了几句,声音渐渐远去。

    奚东流猛地从水中钻出,长长呼出一口气,憋得脸都红了。

    宗不器从小在海边长大,闭气比他要强一些,只是身上有伤,此刻被冷水泡的唇色发白。

    过了不知多久,浸在水中的腿脚已冻得没了知觉,额头上却出了细密的汗,忽然,一声轻微的“咯嘣”声透水传出,二人心中一震,眼中皆是狂喜,忙潜入水中探看,只见立柱和横杆之间的接口有几处断开了!

    接下来只需再撬弯几根立柱,能容人通过便可。

    顾不得多言,二人快速解下缠在腰间的麻绳,分别选定两条立柱,将麻绳牢牢地缠系在上面,然后将带来的粗铁棍伸进绳圈,上下拧转,令麻绳交缠收紧。

    铁棍转动的阻力越来越大,奚东流脖上青筋暴起,咬牙切齿低吼道:“费小爷这么大劲儿,姓宗的,待战事平定,你可得请小爷好好喝两杯!”

    麻绳缠绕的立柱已被铁棍撬出弧度,宗不器难得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情:“你也就两杯的量。”

    话音刚落,两根立柱相向一弯,几乎挨靠在一起,两侧撑开足以容人通过的宽大缝隙。

    奚东流见状精神大振,握紧铁棍猛一用力,顷刻间他手里的两根立柱也拧弯了。

    若非身在此时此地,真想大喝一声了!

    奚东流探身钻过水门,对一闸之隔的宗不器道:“我进去了!”

    宗不器点点头:“万事小心。等你回来喝酒。”

    “放心!等小爷消息!”奚东流眉角飞扬,转身拨水前行,很快走出隧道,进了内城。

    雨势越发大了,四下里一个鬼影子也看不见,城墙上的守卫更加松懈,纷纷聚到了箭楼檐下躲雨去了。宗不器觑准时机,悄无声息地跃入茫茫夜色之中。

    翌日天气放晴,宗不器因昨晚淋雨又泡水,伤情有些复发,只得再次卧床休养。

    韩光冀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来营帐中找宗不器。态度热络,言辞诚恳地感谢了救命之恩,临走之时却面带踌躇,神□□言又止。

    宗不器不由皱眉:“韩将军还有何事,不妨直说。”

    韩光冀犹豫一瞬道:“确有一事。刘谦犯下大过,被卸了兵权,如今战事未定,他希望有机会戴罪立功。求了两次,杨将军没答应。刘谦此刻意志消沉,他是真的悔过了……不知宗兄弟能否帮着说说情?”

    “军中不比官场,打仗也非寻常纷争,没有说情这一项。杨将军不答应,自有他的考虑,非你我能左右。韩将军所请,恕难从命。”

    韩光冀见宗不器不为所动,心下暗暗叹了口气,拱手辞过离开。走到帐门时,忽听背后道:“才求了两次便灰心丧气,你该知道杨将军为何不同意了。”

    韩光冀闻言一愣,忽地明白过来,忙又转身,郑重道:“多谢宗兄弟指点!”

    当日晚些时候,刘谦背负荆条,于帅帐内长跪不起。

    杨炼晾了他一个时辰,见他神色不变,方才道:“刘谦,为将者心思活是好事,太活了就是坏事。心浮气躁,最易被敌军操控。从前之事暂且揭过,本将允你戴罪立功,别再让我失望!”

    事后刘谦专程去向宗不器道谢,韩光冀还拉上冉飞廉,组了个破冰之局。

    韩刘二人出身上京高门,难免有些高门子弟的优越感,本性却非拜高踩低之人,和冉飞廉年纪又相仿,因此言谈间十分投契。

    宗不器年轻虽轻,席间话也很少,身上却自有一股沉稳霸气,令人无法轻视。战时军中禁酒,四人便以茶代酒,畅饮畅聊一番,至此才有了真正的同袍之情。

    自奚东流潜入台城的第二日起,坎州军时不时出城和羌人战上一场,带的人也不多,比划几下就撤,激得羌军心头火气,有两次追赶至镇北城下破口骂娘。

    冉飞廉作为前任山大王,自认在叫阵对骂这事上没人比他更在行,于是主动申请出战,嚣张地往城楼上一站,居高临下,骂得是气壮山河通体舒泰,累了就唱会儿山歌,唱完了再语重心长地谈谈话,老子训儿子一般劝人早点滚蛋,于是两军对垒被他生生搞出了小儿打架的气氛。

    在这种严肃活泼的氛围里,宗不器夤夜率领五千骑兵,翻过坎州东面的达古山,沿山道向北,悄悄潜入了邵陵县同寿乡苗村,于羌军营寨粮仓四处纵火围攻。

    羌人对于这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启兵毫无戒备,惊慌奔走,一片混乱,粮仓顷刻烧成火海,镇守邵陵的羌军将领丹萨被宗不器一刀砍落马下。

    黎明之前,此处粮草和车辆已尽数沦为灰烬。

    与此同时,粮草被烧的消息传回羌军前线大营,忽尔答木瞠目大喝,一脚踹翻了帅案,胸口的箭伤被翻腾的气血顶得再次崩裂渗血,当即命索伦耶率领一万骑兵从台城北门出,和罻金波的一万右翼军,以四倍之众夹击宗不器,并以黄金千两悬赏率先割下其首级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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