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不器带云筝来了永康帝赐的府邸,这宅子也在新昌坊,就在云府后街上,从府中角门出来,向南行过一个巷口,路东便是。

    建筑制式与云府大体相当,只是面积要更大些。前后院间以游廊连接,游廊北面有一片极大的演武场,以木栅栏四围,中间放置兵器架和箭靶等物,游廊南面则散布亭台水榭等建筑。总的来说,这是一座十分具有武将风格的实用性府宅。

    宗不器未做大的改动,只命人将房屋做了修缮打扫,添置了日常用具,将园中池塘蓄满了水,以山石和植物稍加装饰,看上去有了几分赏心悦目。

    云筝的屋子是后院正房,里面的摆设用具都是她惯用的,乍一看倒像是将她在云府的屋子搬来了这里。屋里燃着炭火,烘得暖暖的,宗不器将她安顿在床上,床头放着几本闲书,嘱她看累了就睡回笼觉,然后就出去了。

    云筝闲不住,吩咐栖香:“你去悄悄跟着哥哥,看他到底准备了什么礼物。”

    栖香忙摆手:“小姐,你别害奴婢了,这宅子里的护卫都是兵士,一个个脸黑如炭。听小风说,连管家连叔以前都是打过仗的。”

    云筝哼唧了半天,见不能得逞,也就不闹了,安心地躺床上看话本,看了一会儿困意上涌,书盖在脸上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直睡过午,中间栖香想叫醒她吃饭,被刚好进来的宗不器阻止了:“让她睡。去厨下说一声,饭菜温着。”

    “是。”栖香答应着去了。

    宗不器挪开她脸上的书,一面随手翻看,一面坐在床边等她醒。

    翻了几页后,忽然察觉静得异常,转头一看,见云筝已经醒了,睁着一双雾气朦胧的杏眼,看着他发呆。

    “吃饭吗?”

    宗不器搁下书,见她那呆愣愣不知身在何处的模样,觉得很好笑,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云筝眨巴着眼睛,伸了个懒腰,神思回属,忽道:“哥哥,我刚刚想,若是你日日在家陪我,我可以不要生辰礼。”

    宗不器怔了一下,脑中一霎儿闪过许多念头,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句话。

    云筝却自顾自继续道:“你还会去打仗,如之前一般,一走好几年吗?”

    她问得一脸认真,仿佛是真的担心他又突然离开。

    宗不器没办法告诉她,他还有家仇要报,若事情顺利,也许明年夏季,就会离开。

    看着她全心依赖的眼神,心里涨得满满的。思绪瞬息万转,最后也只是说:“哪里有那么多仗要打……”

    云筝笑了:“那吃饭吧。”

    宗不器将她连人带被抱到了东厢,这里改造成了书房,四壁都是书架,上面放的全是她看过的经史文章和武侠话本。正对门放着一张褐色檀木高脚书桌,和配套的胡床,书桌正中放置一套文房四宝,左侧搁着一个白瓷瓶,瓶中插一支红梅。桌面右侧竖着一个多宝匣,里面放的是香包扇坠摆件儿等物。在桌椅和书架之间,还插着一架四折扇美人春睡图屏风,艳而不俗,十分雅致。

    云筝一进来就喜欢的不得了,恨不得站地上跳几下。指使宗不器将她放在胡床上,在书房里扫视一圈,见门边小窗下摆着一张琴,琴旁北面墙角处还有一个小门,“咦”了一声:“里面是什么?”

    宗不器轻笑一声:“终于问对地方了。”

    抱她走进小门,只见里面是一个隔间,空间也很宽敞,内置明窗和软塌,一应寝具物事齐全,方便她看书累了在这里歇觉。

    “你何时布置的这般周全,”云筝笑盈盈往软塌上一躺,“我也有自己的书房了!”感觉肩颈处胳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摸,“又一个铃铛!”

    这次的竹片上写的是:饭罢小窗睡浓。

    已经有四个铃铛了,这种寻宝式的生辰礼果然有趣致,云筝在心里默数片刻,笑道:“哥哥,我猜还剩下两个铃铛,”晃一晃他手臂,“你就一下都给了我吧,嗯?”

    眼角瞥到墙上小窗,窗棂上挂着一个银质的六角飞檐状物件,从檐顶中心垂下一根细长的丝线,底端系着一个大铜钱,云筝疑道:“那是什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一霎脑中灵光闪过,“我知道了,那六个檐角是挂铃铛的!”

    宗不器笑道:“猜得没错。”

    说罢起身,将她手中的四个铃铛一个个挂在檐角,拨动长绳,竹片和铃舌彼此撞击,叮铃铃一阵脆响,十分悦耳。随着声音出现的,还有一张从檐内飞出的纸条。

    云筝展开纸条,上面写着:饭罢戏开演。

    宗不器揉揉她的头发:“那就听云大小姐的,用完午饭就看戏。”

    云筝愣愣的:“什么戏?”

    可惜直到午饭快吃完了,还是没问出来。

    云筝鼓着腮帮子,一边从碗中挑出胡萝卜扔在盘中,一边碎碎念叨:“说话留半截,这不是吊人胃口嘛!”

    “那你可知道,上次你也是如此吊我胃口的?”

    “我何时吊你胃口了?”

    “你想想。”

    认真想了一会儿,恍然:“哦,采薇姐姐的秘密,可是我真不能说嘛,”倏地蹙眉,狐疑的眼神凝着他,“哥哥,你……是不是对采薇姐姐有何想法……”

    宗不器忍不住拿筷子敲她:“吃你的饭。”将她挑出来的胡萝卜又放回碗中,“不许挑食。”

    “不可以的,采薇姐姐和太子殿下……”蓦地反应过来,又惊慌地捂住了嘴。

    她方才想到了哥哥和采薇姐姐,心中一急,只想着采薇姐姐喜欢的是太子,哥哥不可以抢,但似乎,令她心急的又不仅是这个,脑子乱糟糟的,一时想不明白,只捂着嘴巴怔怔地看着他。

    宗不器微微皱眉:“想什么呢?吃饭。”

    云筝回过神,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赶紧往回找补:“哥哥,你刚刚,什么都没听到吧?”

    “嗯。”宗不器神色淡淡的,云筝心里刚刚一松,忽又听他道,“什么都听到了。”

    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

    莫名地,这点笑意抚平了云筝心里的燥乱,她懊恼地捧着脸颊,手肘杵在桌上:“那你可不能往外说哦。”

    宗不器捏住她的脸颊扯一扯:“别人的事,我不关心。快些吃饭,去找你最后两个铃铛。”

    云筝开怀了,迅速扒拉着碗里的饭,连最不喜食的胡萝卜都囫囵咽下去了。

    饭后,宗不器听小风回报,说从坎州带回的厢军两名校尉和京城禁军兵士发生了打斗,于是匆匆赶去处理纷争,这一走就是大半晌,回府时已经快要日入西山了。

    云筝早已等得焦急不已,在心里闹了一通脾气,见到宗不器还是先问:“哥哥,处理好了吗?”

    宗不器点了点头,神色看不出喜怒。

    其实他心中是有些不快的。

    大启禁军分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合称两司。其中侍卫亲军司又分为步军司和马军司,这两司和殿前司一同构成了三衙,三衙各有编制,彼此不干涉。

    今日与坎州厢军发生械斗的兵士,分属殿前司龙卫军左厢,而宗不器作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说起来还是他们即将谋面的上官,只是这一番纷争使得两方提前见了面,宗不器也算见识了禁军上四军的“威风”。

    所谓“上四军”,是禁军中经制待遇最高的四支主力精锐部队,也即龙卫、龙武、神卫、神武四番。

    这四番不必于州郡屯驻换防,只驻扎在上京京郊,拱卫京师皇城。可以看作是大户人家的天之骄子,既是天之骄子,便养成了一身的骄病,一向眼高于顶,等闲看不上来自地方的兵士,而坎州厢军虽然装备和马匹上比不得禁军,但毕竟是经过战火洗礼之人,心里自然也看不起这些只会夸夸其谈的“娇兵”,因此两方摩擦不断,到今日终于爆发了冲突。

    宗不器赶到时,两边人已经打完了。

    殿前司都指挥使张超一脸坦然地站干岸,就等着看他这位未曾谋面的同僚笑话。毕竟禁军上四军的将官大多出身上京高门,人情关系错综复杂,一个处理不好,就是损人不利己的祸事。

    宗不器和张超简单打了个招呼,二话没说,将打架的几人通通罚了负重五十圈,又命他们每人射靶二百下,确认都只剩下了喘气的劲儿,才负手信步离开,留下张超在背后一脸的瞠目结舌。

    禁军和地方军融合、军纪整顿,这是宗不器即将面临的问题,如今提前爆发了也好,发病了才好下药。想到此,心情好了一些,见云筝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扯了扯嘴角:“生气了?”

    云筝见他恢复如常,心中一宽,立刻暴露了本性,俏脸一沉眉心一蹙:“哼!让我等了一下午!”

    宗不器笑笑,俯身将她抱起来,往书房走:“对不住了,云大小姐大人有大量,就暂且恕了在下这一回吧。”

    云筝昂着小下巴:“且看看生辰礼是什么,再说吧!”

    说话间二人走进了书房。

    云筝“咦”了一声,只见这书房和上午看来又有变化。

    书桌后的胡床被挪到了北墙书架前,而距离南面墙数步之遥处竖着一架纯白屏风,原本放在西墙小窗下的琴也不见了。

    日色已暮,房中却未点灯。

    房门一关,屋内昏黑一片。云筝下意识搂紧了宗不器,惊慌道:“哥哥,点灯吧。”

    宗不器抱着她坐在胡床上,将她的伤腿放平,轻轻拍着后背安抚,然后往对面屏风的方向轻抬下巴,悄声道:“听你的。”

    话音刚落,屏风后忽燃起了灯烛,一个小巧的影子被烛光映照在屏风上,竟是一个骑马握剑,身形舒朗的侠客。

    云筝眼睛亮起来,轻呼一声:“是影戏!”

    很快她就顾不得说话了,只见那侠客手指前方,寒声道:“今日我要带走此人,谁有不服,拔剑吧!”

    下一瞬,一群人自那侠客对面出现,与此同时,屋内琴声铮鸣,“铿”的一声,剑声与琴声混在一处,令人心中颤了一颤。

    云筝目不转睛地盯着屏风上的人影,宗不器则看着她。

    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

    侠客路遇不平,救了一个重伤的男子,原来那男子兄妹二人被熟人暗害,妹妹不幸落入敌手。侠客将歹人打退,带男子回去疗伤。然而男子最终伤重不治,死前留下一个符牌,求侠客务必帮他交到妹妹手上。侠客义不容辞,排除万难孤身闯入虎穴,将符牌交给了那女子。

    却得知那妹妹竟是武林盟主唯一仅存的血脉,而那符牌则是号令天下的信物,侠客带领女子逃出狼窝,召集武林中人荡清贼寇,最终一统江湖。

    女子感激侠客挺身相护,欲留他在帮中常住,侠客将宝剑扛在肩上,回道:“家中小妹今日生辰,在此留不得了。山高水长,江湖再见。”

    女子看着他跨在马上的背影,扬声问:“敢问义士尊姓大名?”

    侠客扬鞭策马,朗声笑道:“在下——云中,祁初景。”

    人影淡去,云筝怔怔看着屏风中间那一团昏黄的光,很快,屏风两侧又现出两行墨字:年年此日长似,岁岁今朝欢同。

    墨字书完,两声银铃脆响,屏风上出现了铃铛的影子。

    云筝终于回过神,转头去看宗不器。

    触及他双眸的一刹那,仿佛看到了幽深湛蓝的大海,璀璨夺目的繁星,那双眼睛里,有她看不懂,却能感受得到的磅礴又汹涌的力量,那力量一股脑向她席卷而来,她的心脏砰砰砰跳动起来,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或者兼而有之,心中有什么东西欲破土而出,让她惶恐不安,于是无意识地探手,去搂宗不器的脖颈,侧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喃喃道:“哥哥,我好难受,有点害怕……”

    宗不器愣了一下,然后将她紧紧抱着,一下一下拍抚,轻哄道:“蛮蛮,别怕。”

    云筝在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中平静下来,却一动也不想动。

    宗不器提醒她:“生辰礼不要了?”

    云筝紧了紧手臂,似无意识地说了一句:“反正有哥哥了。”

    她被这出由自己写的话本改编的皮影戏,消耗了太多精神,连演皮影的艺人何时离开的都没注意。书房里燃着足足的炭火,她伏在宗不器的胸膛,有点昏昏欲睡了。

    宗不器轻轻抱起她,走到屏风旁,摘下顶上挂着的两个铃铛,转身回到内室,将她放在软塌上安置好,然后亲手将铃铛挂在六角飞檐上,这一串风铃完整了。

    轻拨铃绳,如风送响。

    字字声声来自他心上:

    飞雪报晓

    莫贪周公好

    琼枝妆作白头媪

    笑看庭中娇小

    朝食枇杷贺生

    饭罢小窗睡浓

    年年此日长似

    岁岁今朝欢同

    宗不器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回身蹲到软塌旁,从怀中掏出一个月白透浅碧的玉质长命锁,套在云筝脖颈上,玉锁垂在胸前,其上刻有两个字:蛮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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