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正,纪云照随淳于念离开宫城,帝后妃嫔领文武百官亲送至宣德门外。

    内侍宣读和亲诏书毕,永康帝道:“淳于世子,福慧自幼性情率直,朕今日将她许嫁于你,以结两国万世之好,望你珍之重之,勿负朕意。”

    淳于念依大启之礼躬身下拜:“谨遵陛下之旨,吾必善待公主殿下。”

    一番告别之词后,纪云照欲转身随淳于念离开。

    “皇姐稍等。”三皇子纪承皓突然出声,上前两步,从袖中掏出一捆卷轴递上,“这幅图,送你。”

    纪云照愣了一下,接过卷轴,缓缓展开,只见六尺有余的图卷上,画的是上京城的繁华街景。色彩柔和、笔法简练,人物神态各异,栩栩如生。纪云照忍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多谢三弟。”

    收好画卷,最后看了一眼皇后,转身快步登上婚车。

    辰时二刻,纪承望率领一千神卫军启程,将送嫁至琅州边界。

    端严有序的禁军队伍渐行渐远,帝后率妃嫔返回宫城,皇后红着眼,凄声道:“陛下,臣妾身边如今只剩下承望了……他的婚事……”

    永康帝眉心微蹙,忖了片刻:“朕同太傅提过了,容他考虑几日。”

    皇帝身后,百官们各自散去。

    云学林和奚望并肩慢行,奚望朝四下看了看,突然从袖里掏出一本册子,递给云学林:“温茂兄,这本录簿交给你。”

    “这是……”云学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打开那本册子翻看。

    奚望低声道:“去岁冬时,我在枢密院偶遇一书吏,这书吏是我一亲近同乡,新入兵籍房当差三个月。他在整理书档时,发现禁军兵籍有异。譬如去年交州起义,我军死伤多人,兵部为死者提请了抚恤金,死者籍录也已呈报枢密。但在年底上计时,这部分兵士的名字又出现在每月的军饷名录中……他去询问上官,却遭到疾言训斥,还被调离了兵籍房。所幸他私下摘录了一部分名录和军费,悄悄交给了我。”

    “虚报兵员,贪吃空饷。”

    “不错。我暗中查了一段时日,但各衙门文书账册繁杂,办事效率又极低,且若非军中之人,不大能接触到核心信息,因此所获不多。虽说历朝历代军中吃空饷之事并不鲜见,但若有机会,该清还是要清。如今国库是个什么状况,温茂兄也清楚……听闻户部近来正在查账,太子已查到了交州营房建设上……”

    “营房建设……千万两白银花出去,就造了那么几间草房,马料、披甲、武器均属劣等!”云学林目露悲愤,“兵者,乃国之大事,他们竟猖狂至此!”

    奚望闻言也十分气闷,无奈道:“待小女成婚后,我便要启程去岱州了。国之蠹虫,要留给温茂兄处理了。”

    “花间兄,”云学林忽然顿住脚,眼前是繁华旖旎的御街盛景,头顶是金光耀目的初升之阳,他的声音有些疲倦,“你看,日出和日入时的天光,是不是颇为相似?”

    晚间,云学林将宗不器叫到了书房。

    宗不器翻看过那本册子,凝神思量片刻,问:“叔父,你已决定要肃清军政了吗?”

    “势在必行。”云学林神色坚定,“羌国此战损失不可谓不重,他们却似毫不计较,还坚持要与我国和亲,这不像羌人一贯的做派……淳于念此番出使,我有些不安,我们必要在敌人下次进犯之前,补好院墙,铸好刀枪!”

    宗不器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子,放到云学林面前:“这是我入殿前司四月以来查到的不法之事,其中涉及虚报兵数、私役军士、克扣军饷、私放军债、侵吞军械料价银等。先说虚报兵数,如今禁军殿前司在册编制共四万人,实际兵力仅两万两千人,虚报之数近五成。殿前司尚且如此,马军司和步军司想来更严重……照此估算,京城驻守禁军号称十五万兵力,其实仅有八万人。若再扩大范围,大启全部禁军八十万、各地厢军四十万,实际加起来可能只有六十多万……”

    “竟如此严重!”云学林惊怒不已。

    “只是我个人推算,但也并非无据可考。去年交州起义,若非朝廷兵力不足,又怎会持续大半年之久?事实如何,恐怕只有邹太尉最清楚。再说私役军士,官员但凡有修宅、伐薪、种植、偶戏等需,多从军中抽调手艺人,每个指挥奴役兵士几百到上千不等,这些兵士无暇操练,成为官员府邸私奴,军俸却照旧由朝廷付给。至于克扣军饷、私放军债、军械粗劣等事,军中高阶将官早已心照不宣,只要陛下肯查,无非是时间问题。”

    云学林眉头皱得死紧,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许多。军政要肃清,无疑是一场没有硝烟的硬仗,其中涉及的诸方势力、各级官员,拉拉杂杂一大堆人恐怕要纠缠不休。

    皱眉思量一会儿问:“你可还有更切实的证据?”

    宗不器道:“我曾查过军账,账面上是平的,这是呈给上面看的。前些日子和资历老的将官喝酒,有人喝醉了,吐露说有一本“青云册”,那上面记载的是实际军费开支,还有为了升职和免于训练而贿赂上官的价码。这本账册由张超一人保管,若叔父需要,我可去他府中探一探。”

    “让我想一想。”云学林面色凝重,“此事牵扯太大,若非必要,你暂且不要涉入其中。”

    宗不器点了点头:“若无其他事,我先出去了。”

    “去吧。”宗不器刚走到书房门口,云学林忽又叫住了他,“筝儿这几日可还乖觉?”

    “又迷上了弹琴,倒是安生了两日。”

    云学林闻言捋了捋胡须,一副若有所思之态。

    宗不器不解:“叔父为何事忧心?”

    “嗯?”云学林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无事……你先出去吧。”

    宗不器以为云学林在为军中事费脑筋,便也没太在意。

    三月十八那日傍晚,二皇子驾临云府,云学林将他迎引至书房。

    纪承望此来,是为后日太子大婚之礼,要请云学林在太子庙见毕、百官朝贺时致词。

    其实朝贺致词及东宫宴席之情,礼部官员早已提前告知,本不必二皇子亲来一趟,纪承望来此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说完了太子婚事,纪承望喝了口茶,闲闲道:“父皇母后近日在为吾选妃,此事本不该吾置喙,但听闻,父皇有意太傅千金为正妃,说来也巧,吾少时曾与令嫒有过几面之缘,因此,对此桩婚事心甚悦之……不知太傅大人有何顾虑?”

    前几日,永康帝私下同云学林提起此事,云学林心中大惊,他自然万分不想让云筝嫁入天家,二皇子此人性情乖戾,背后又有一位权倾朝野的外家,日后……云筝绝不能蹚这个浑水。

    云学林以云筝年纪尚幼,性情也不稳重,不堪配皇子之尊为由委婉谢绝了永康帝。

    照理,皇帝若要谁做儿妇,一道赐婚圣旨下来,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此番却私下和他通气,好声好气地问他的意思,云学林暗忖,怕也有制衡之意,担心二皇子势大,生了妄念。

    虽如此,云学林却也不敢拒绝得太果决,生怕一个不慎惹了皇帝不快,事情反而弄巧成拙,于是难得舌灿莲花地做了一回阿谀之臣,将永康帝和二皇子大大恭维了一番,捧得皇帝很是开怀,最后说了一句容朕再想想,此事便成了一个不活不死的结。

    这几日云学林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出了变故,让这桩婚事变成了板上钉钉之事。谁知二皇子今日竟亲自登门逼问,云学林心中惊怕,只好将上回那套词再和二皇子说一遍。

    面色恭谨,垂首拱礼道:“二殿下贵为皇子之尊,又天纵英才,必得有一位温婉贤淑、才华出众的佳人才堪相配。小女无才无貌,生性又极为顽劣,不敢辱没二殿下……”

    纪承望挑了挑眉:“太傅过谦了,令嫒天真烂漫,甚合吾心。那些温婉贤淑、事事端着的女子,才是无趣至极。”

    云学林微微皱眉,心中颇为不悦,身子却躬得更低了:“二殿下看得起小女,是她的荣幸。只是小女年纪尚幼,微臣这些年又忙于朝务,疏于教养,因此想多留她几年。且微臣内子病逝前,曾为……”

    “云太傅,”纪承望沉声打断了他的话,眯着眼,直直盯着他,显然已极为不悦,“本殿诚心求娶令嫒,太傅却如此急于推脱,看来不是您的女儿不好,是太傅大人看不上本殿吧!”

    云学林忙跪倒在地,叩首道:“微臣不敢!请二殿下恕罪!”

    这番话必然要得罪二皇子,却不能不说。云学林跪伏于地,纪承望看着那恭敬中透着不屈的一根脊骨,心中暗自思量,云学林德高望重,连父皇也要看他三分薄面,若他不同意,只怕这亲事要费些周折。

    房中寂静无声,半晌,云学林听见一声:“也罢,吾只是来问问太傅的意思,令嫒还小,吾也不急着成婚,此事不妨容后再议,太傅请起。”

    云学林暂松了一口气,站起身道:“多谢二殿□□恤!”

    二人又说了几句闲话,纪承望便要回宫了。

    云学林送他往外走,至前院时,恰好遇上宗不器带着云筝回府。

    云学林心中大呼不妙,与此同时,就见纪承望盯着云筝,停下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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