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往常一样的热闹清晨,李爷爷在晨光中比划一招一式,认真打拳,院子里行人来来往往。
十月的平州已经有些冷了,环卫工用生石灰和硫磺粉兑出涂白剂给树干上色,防虫杀菌,保温效果好。
妞妞又蹲在树下观察蚂蚁,这次多了个小伙伴。
明蔚好奇,走过去看。小女孩捡起一只死苍蝇,殷勤地献给蚂蚁,“树底下住着一个小人国,他们每天都要骑蚂蚁上班。”
小女孩说话时,胖乎乎的手指兴奋地指着砂土中移动的生物,胳膊上套了两只花布袖套,两边各缝了一个小白兔。
她一动,小白兔也生动起来。
齐天很安静地察看,似乎在思考她的话。
妞妞一板一眼讲解起地下王国的构造,小人们骑蚁上班的路线。
“大圣哥哥,你喜欢蚂蚁吗?它们特别可爱。”
“我喜欢利维坦。”
明蔚偏了偏脑袋,抱起双臂,这个回答很大圣,一点儿也不奇怪,只是小朋友肯定听不懂。
果然妞妞抿着唇冥思苦想一番,实在想不明白,问他,“到底是个什么动物呀?”
“利维坦,一种海怪,长得跟鳄鱼特别像,拥有坚硬的外甲、锋利的长牙,口鼻还能喷火。”
齐天俨然是大哥齐泓光的阅读发言人。明蔚感慨,齐泓光到底看了多少书,他怎么什么都懂啊?
不到四岁的小女孩只消化了后半句,喷火?原来是牛魔王呀。
“不是,”齐天耐心地纠正,“海怪,生活在海里的怪物。而牛魔王是西游记里的妖怪,他住在积雷山的摩云洞。”
“我们能见到利维坦吗?”
“现在不能,我以后说不定能。”齐天语气笃定。
“那你见到了,一定要告诉我!”
“好!”
明蔚忍不住笑出声,“也算我一个呗。”
话落,少女自顾自上前,蹲在他们旁边看蚂蚁搬家,蚂蚁们正在列队搬一片树叶。
“一、二、三、四、五”妞妞眨眨眼,伸出两只小胖手再次数数,小脸晴转阴,怎么少了这么多蚂蚁啊?
“不能这么数,蚂蚁有两列,你要乘以二,才能得出总数。”
“大圣,妞妞刚上幼儿园,你教点简单的呗。”
“简单?”齐天想了想,“别数了,我教你念诗吧。”
哇!听起来就很厉害!妞妞还只会背一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
明蔚也跟着期待。
“星期天的早晨北风吹,倒垃圾的老头排成队,队整一下队,冲进垃圾堆,臭鞋子臭袜子满天飞。小兔飞飞,喝咖啡,谁喝咖啡是笨蛋!”
齐天一气呵成,明蔚目瞪口呆,嘴张得能塞下妞妞的小拳头。
妞妞鼓掌,一字不漏地复述下来,吐字清晰,激动宣告,“我能背诗啦!”
齐天得意挠头,明蔚能看见他头顶中间那个巧妙的旋儿。
“我以前念的是另一个版本。”明蔚轻咳一声,“星期天的早晨北风吹,倒垃圾的老头排成队,队整一下队,冲进垃圾堆,臭鞋子臭袜子满天飞”
这不是一模一样么?
齐天刚想出声,明蔚一抬手,接着念:“老头不满意,放了一个屁,飞到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到不满意,找来科学家,原来是个屁!”
齐天和妞妞捧腹大笑。他们都还是因为一个屁就能得到快乐的小孩啊。
明蔚莫名有些洋洋自得,刚刚她算是吟诗作对了吗?幸亏齐泓光和李江河不在。
“刺猬姐姐,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啊?”
“星期天的早晨北风吹。”明蔚信口诌来。
妞妞又念:“星期天的早晨北风吹,倒垃圾的老头排成队”
看得出对这首诗非常喜欢。
捡垃圾的老头排成队,这是多么充满视觉冲击力的场面!不过,星期天的早晨确实拥有发生一切可能的机会。
明蔚“咦”了一声,“大圣,今天不是周日啊,你怎么不用上课?”
齐天一双眼骨碌碌转,“你猜。”
说完转身就跑。
“大圣,你敢逃课的话,我可告诉你大哥了!”明蔚冲他背影喊。
小男孩摆摆手,“知道啦!”
金素珍和明爱国都去上班了,明蔚继续留家休养——直到看完最新的漫画。
想去利丰音像店买磁带,《最新华语金曲龙虎榜》到了新货。
一出门就遇到齐泓光。
“小光,你出去吗?”
“去找肆哥叔叔。”
吴肆是齐勋章早年在南洋做学徒时认识的兄弟,人称“肆哥”,齐泓光跟着叫肆哥叔叔。明蔚也见过。
“他回来了?”
平州市离深圳车程六小时,吴肆85年就去了香港打工,那时的月薪足有1500元港币。起初每个月要交1000元给中介,自己才能留500元。即使放到现在也是高工资。
当年齐勋章跟着父亲去南洋,家族里许多亲戚选择在南洋或香港定居。吴肆每逢过年和中秋回来探亲,齐家亲戚会托他给齐勋章带点药品补品和港纸(港币)。
见少年还挂着个石膏,也不知道提的东西重不重。这时候友情与义气的化身“雁山路大力王”必须出场了,“我陪你去,我帮你提东西。”
齐泓光想告诉她,自己左手依旧很有劲,可见明蔚一副在大院里被憋坏的模样,瞬间心软,“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女逗他,抛出一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恩人,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比“内人”还有冲击力,齐泓光只觉得耳根都要烫熟了,“小刺猬,有的词真不能随便用。”
“我帮你拎东西,出力啊,不就是以身相许?”
少女穿一件鹅黄色蝙蝠袖长衫,搭配黑色健美裤和白网鞋,活力无限。下楼梯的时候,马尾也如钟摆随风晃动。
齐泓光脖子跟着痒,不自觉偏了偏头,抬手轻轻圈住那不安分的马尾,“以后这个词别跟李江河说,也别跟其他人这么说。”
“我只帮你,他们又不是我的救命恩人。”
少女说得认真,齐泓光端详她一心一意的表情,明蔚却停了脚步,站在高他两级的楼梯上。
太阳明明在外面,少女明眸善睐,这一刻,他竟感觉到颧骨两侧起了温度。
齐泓光被看得不自然,问,“怎么了?”
“牛阿婆说,上眼皮也叫家庭宫,内藏人生玄机,”明蔚语气无比坚定,“瞧你家庭宫宽厚,会得到亲友的照应和支援,婚姻也会很美满。”
为了证明自己所说属实,明蔚得意地撑开自己的上眼皮,扬起长长的睫毛,“看我的,右眼皮中间长有善痣,有利物质运、社交运和工作运,如果生活在古代会有良田万亩呢。”
她说起话来,眼睛亮得像一汪透明的春水。
齐泓光弯起嘴角,他能看清少女皮肤里那颗浅浅的善痣,隐藏在那汪水波里。
“这是我的秘密,只告诉了你。”明蔚郑重其事,作为无敌幸运星本星的发小,他可以蹭一蹭她的好运。
“好的,谢谢我的幸运星。”
上课时间,公车上两个学生打扮的人是罕见风景。
齐泓光和明蔚将各自袋子放在腿上,明蔚更是直接把脑袋靠着车窗昏昏欲睡。
少年目视前方,挨过车子颠簸的时间。
显然吴迪玉给肆哥叔叔打过电话,一见面,他便告诉齐泓光,香港那边没有齐勋章的任何消息。可以肯定他并没去香港,也没联系过那边亲戚。
今年春节时,齐勋章甚至借了一笔钱给吴肆做生意,由此可见,他的消失与钱无关,他不缺钱。
男人安慰齐泓光,许是齐勋章遇到什么重要的事,安心等他回来就好。他们只要生活好,把日子和小卖部经营好。
起初齐泓光动了休学一年的念头,也想把小卖部还给大队,家里全部的积蓄正好抵扣竹阁书社所有费用。处理完货物还能剩下一笔钱,他去木工厂当学徒,以后半工半读,供弟妹读完中学。齐勋章不在的日子,他要成为家里的顶梁柱。
齐勋章是齐泓光的榜样,他信任父亲。如果换成齐勋章遇到今天的境况,他肯定也会首先考虑守护家人。
今天见到肆哥叔叔,齐泓光的想法有转变。不需要想得太悲观,说不定明天齐勋章就回来了,一切不过是虚惊一场。他要做的是,替父亲站好岗。让不在家的他,也能放心在外拼搏。
明蔚睡熟了,捂着袋子的手力气一失,胳膊便落在齐泓光手臂上。幸亏他的伤手在另一侧,否则估计会被这力道砸出内伤。
齐泓光嘴角微勾,自己在心里跟自己开玩笑,心情似乎放松起来。
他还能想象,如果真像之前那般选择暂时休学,明蔚一定会追在他身后问,耳朵呢?治疗怎么办呢?她甚至会叫上李江河,哪怕用武力,也要把他绑到中医家里做针灸。世界上最关心他听力的人,除了父母,就是明蔚。
阳光透过车窗,直直照着明蔚,少女脸上的绒毛也看得一清二楚。许是被强烈的光线打搅,明蔚不耐烦地努了努嘴。
齐泓光居高临下地望过去,只见那对乌黑翘卷的睫毛频频闪动。
和她做了六年同桌,对她打瞌睡的小动作再熟悉不过。齐泓光举起手,替她挡住刺眼的光。果然明蔚很快安静下来,不再乱动。
开学大半个月了,明蔚也没去学校,课本估计还是崭新的。她每天总有忙活不完的、与学习无关的事。但快考试前,肯定会抱着书过来让他帮忙划重点。
明蔚睡得迷迷糊糊,梦见金素珍突然出现在她房间,将她和漫画书当场一网打尽少女噔一下张开眼睛,眼前是少年修长的指节和掌心,齐泓光正举着左手挡住她的视线。
对方猝不及防醒来,齐泓光有些生硬地张嘴打了个呵欠,说:“刚好想伸个懒腰。”
话落,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
明蔚:“???”
她确信齐泓光在说谎,他是不是有些晕车,又不好意思说。刚才其实想开一点车窗透气呢?
瞥见少年微红的脸颊,明蔚更肯定了,一定是车厢里太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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