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离期末也越来越近。
转眼到了1991年最后一个周末,早晨明蔚难得没赖床,囫囵喝碗豆浆,跟金素珍告了个假,匆匆去了隔壁。
“你的课本没带呢。”
“小光有——”少女声音留在一阵风里。
齐家三兄妹也刚收拾完,齐心正在帮齐泓光找翻箱倒柜找工具。
见明蔚来了,齐天双眼一亮,果然下一秒全套《西游记》连环画杵在他眼前。
“给你。”
“谢谢刺猬姐姐。”齐天喜滋滋捧着书。
明蔚蹲下来看齐泓光检查道具,“你行吗?”
齐心跟着看向哥哥,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穿秋水。
少年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嗯”了声。
明蔚放下心来,在她看来,越是有能耐的师父,越是低调沉稳,就像齐泓光这种。
一切准备妥当。
“谁先来?”齐泓光问。
齐心指了指埋头啃书的齐天,“大圣先。”
“大圣,过来坐好。”
齐天不太情愿地抬头,明蔚拍拍他肩膀,让他到走廊的板凳上坐好。她受人所托,来做齐泓光的一日私人助理——给双胞胎理发。下周子弟学校有元旦迎新表演,齐心有合唱节目需要剪刘海,齐天的头发也长到遮耳了。
秦奋走后,小卖部没招新人,全靠吴迪玉一个人忙前忙后。平时都是她帮孩子们剪发,齐泓光主动提出帮母亲分担日常琐事。
走廊里很安静,齐泓光目不斜视,只有手里电推子“滋滋”作响。
黑色发丝簌簌落在纯白披布上面,明蔚和齐心在一旁几乎屏住了呼吸。
男孩则埋头沉迷在孙悟空取经路上与妖精斗智斗勇的故事里。
“大圣,抬起头来。”齐泓光提醒了几次。
电推子从他脖子后侧往上推,许是有些痒,齐天坐不住,明蔚吓得立刻制止:“别乱动!”
齐师傅结束工作,明蔚忙上前拿刷子帮顾客扫掉碎发。
“咦?我哥头上好像盖着一个瓢。”
明蔚没来得及捂住齐心的嘴,齐天闻声抬起头,“瓢?”
“靓仔!”明蔚竖起大拇指。
齐泓光颔首,显然也很满意自己的作品。
“大哥,我只剪个齐刘海就行,不要用电推子,”轮到齐心,小姑娘有些犹豫,眸光闪烁,“要不,刺猬姐姐帮我?”
“平着剪齐就行,对吗?”明蔚一拍手,没问题,湿湿碎(小意思)!
从厨房找了个铁盆,反扣在齐心脑袋上,这番迷之操作连齐天都不自觉放下书本。
“我妈就这样帮我剪刘海,把多出来的部分剪掉就行。”
许是明蔚的语气轻松,小姑娘对她很信任。
咔嚓咔嚓剪完一轮,取下铁盆,发现左右头发高低不平,原来刚刚的盆扣歪了。
“好看吗?”小姑娘仰头,带着天真无邪的笑。
“特别好看,不过,我还要再修一下,会更加完美。”明蔚一副精益求精的语气。
理发师扎起马步,不比齐泓光大刀阔斧的连贯,凝眉屏气,小心翼翼修剪。
又剪一轮,左右高低差异更明显了,连大咧咧的齐天也看出了端倪,“诶???”
“等等!”明大师傅伸出食指,“嘘——我的作品还没完成。”
“心妹,你坐直一点,我需要找准重心。”
“小光,你把镜子摆正来,对称、平衡,必须精准。”
“大圣,别挡光。光线影响我出剪刀的角度。”
修修补补,齐心原本齐眉的刘海生生被剪短了一寸半,额头上只留下狗啃式的门帘。
不出所料,小姑娘一照镜子就要撇嘴。
“现在香港那边特别流行这种发型,我可真厉害!”明蔚灵机一动,大言不惭地往自己脸上贴金。
“大圣,心妹像不像动画片里的樱桃小丸子?”明蔚搬救兵。
没等齐天回答,明蔚摁着他脑袋点头,模仿小丸子的语气道:“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遇上好事的!”
“可我这样子,好像一个笨笨的傻妞”齐心还在努力接受新形象中。
“笨笨就是傻的意思,”齐天摸一把自己凹凸不平的后脑勺,安慰妹妹,“没事,一个月后又是一条好汉。”
明蔚同情地抱住小男孩的脑袋,总算有个人,手艺比她还差。比起来,她只能算是世界上手艺第二差的理发师傅。
瞥见少女戏精俯身投来视线,齐泓光努力压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明爱国买菜回来,就见到走廊上这么生动的一幕:
总是叽叽喳喳的双胞胎,此刻耷拉着脑袋,沉默得宛如两尊石狮子。明蔚拧着李江河的手臂,听声音是让他必须确认什么,李江河呲牙咧嘴宁死不屈道“让旺财随便啃都比你厉害”。齐泓光面向他们,似在调解,后脑勺看起来风平浪静。明爱国猜不到他的表情。
“怎么了?”明爱国问。
“师父——”齐心一抬头,明爱国也立刻跟着仰头望天,呼吸——吐纳——不能笑!不能笑!祖国还未实现完全统一,吾辈当自强,任重而道远!
“看吧看吧,明叔叔也这样!”李江河的声音传来,“你还不许我笑。”
“再说话我揍你了啊!”
“哎呦,明刺猬打人,齐夫子救命啊!”李江河微抬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明刺猬,女孩子能不能斯文一点?”
齐泓光一手一个安抚道,“好了好了,和气生财、以德服人。”
明蔚娇嗔地哼一声,李江河也咧着嘴学她哼了一声。
见少女鼓起两腮,齐泓光岔开话题,“小刺猬,梳剪呢?”
明蔚“噢”了一声,“我洗手时放水池旁了。”
“师父,你怎么了?”只有纯真的小女孩关心努力忍笑中的明爱国。
“没事,想到即将到来的1992年,我们伟大的祖国更加繁荣富强,老百姓啊真呀么真开心!”明爱国瞄一眼齐心狗啃式的新刘海,即刻抿紧唇,憋出几个字,“你们就是未来的希望。”
师父讲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齐心终于露出灿烂笑颜。
明爱国算是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看这就是自家闺女的杰作,瞪了眼明蔚,何来的自信?真是飞机上吊个电壶——高水平。
明蔚不好意思,吐了吐舌头,“爸,你买什么好吃的了?”
明爱国大手一挥,“今天中午不在家里吃,走!叔叔带你们出去打牙祭。”得用美食好好抚慰一下这两个受伤的小心灵。
“妈妈说不能打架。”齐心望向大哥。
“打牙祭不是打架,是吃东西的意思。”齐天一副小大人模样,认真地给妹妹讲解。
听说有好吃的,孩子们的脸忽然容光焕发起来,叽叽喳喳好似待哺鸟仔。
明蔚晃了晃齐泓光的手,“走吧走吧,难得老明同志请客,我们一顿吃光他的私房钱。”
“对,小光,别跟叔叔客气啊。”明爱国把菜放进家里,用唱山歌的架势喊一声,“哟——吼——金主任,今天中午我们去胜记吃乳鸽。”
这一年平州市忽然刮起下馆子的风潮,开了许多家餐馆,鲁菜、川菜、湘菜,应有尽有。
吃乳鸽在平州一带非常普遍,乳鸽营养价值高,民间素有“一鸽胜九鸡”的说法。
乳鸽有多种烹饪方法,小朋友们爱吃脆皮乳鸽,整只卤煮入味烹饪,出锅后保持完整形象,皮脆肉嫩,味道鲜美,直接用手撕开来吃,连骨头也入味。
胜记乳鸽是平州的老字号,离四十一大队很近,走路15分钟就到。
明爱国点了五只脆皮乳鸽,孩子们一人一只,想吃再加,管够。
夫妻俩则点了豉椒炒花甲,京葱焗缩骨鱼头,猪润浸枸杞叶和饭后甜品双皮奶。
胜记店面临街,从大堂能看到后厨忙碌的境况:青蓝色的火苗乱舞,大师傅娴熟地颠锅,裹着油光的花甲被抛起又落下。
“瞧那架势,肯定炒的是咱们点的豉椒炒花甲,”金素珍抱着记小抄的态度来偷师,打算学会后回家做,边吃边跟明爱国探讨,“红葱头和沙姜垫底,加入瑶柱酱和豆酱,小火细焗,起码得四十分钟才能将鱼头浸入味。”
“猪润浸枸杞叶倒挺一般,还是金主任炒得更好吃。”明爱国给老婆捧场。
李江河用力吮一口指尖,附和,“珍姨的厨艺比胜记的大师傅还厉害!”
齐心点头赞同,小姑娘斯文,腮帮子时鼓时瘪,吃东西的样子也很雅致,只在嘴边泛着一层浅浅油光。
金素珍笑得眉眼弯弯,和明蔚一样的酒窝,浅浅陷下去。这俩孩子是她的忠实拥趸,尤其是齐心,这短短的刘海可爱得像年画里的福娃。
明蔚把鸟脑袋拧下来给齐泓光,“以形补形。”
李江河做出被吓到的夸张动作,“大力王,名不虚传。”
明蔚拿鸟嘴对准李江河吓他,转头又笑吟吟看向齐泓光,用温柔的语调说出残忍的语句:“咬开里面,有个花生米大小的,是脑仁。别害怕,一口就吃掉了。”
齐泓光最近在复习物理,准备参加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去年他和初二学长一起参加过,得了全国二等奖。今年有望冲击一等奖。
听到齐泓光要考试,金素珍交代明爱国,“明早买点乡下的茶油回来,我炖点猪脑花给小光补脑。”
大院里这么多工厂子弟里,唯有齐泓光带着一股超越年龄的从容和沉默,金素珍格外心疼孩子的早熟。
“你们下个月也快期末考了,阿姨过几天也做给你们吃。”
“好耶!”明蔚带头鼓掌。
李江河不敢吃脑花,被明蔚强行抓起手鼓掌,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期末考试算什么,金主任特供的考前爱心加餐才是最佳期待。脑袋装不下的东西,就用肚子装。
学习上,金素珍从不给孩子压力。若是有人在她耳边念叨,孩子得赢在起跑线上。她会反问对方,难道要让孩子一辈子都去跟别人比较吗?一山总比一山高,比较的人生会幸福吗?
不管什么时候,开开心心健健康康,这才是最要紧的。
吃完饭,金素珍又打包了一份老鸽汤给吴迪玉。老鸽汤安眠,对神经衰弱有帮助。
秦奋去了深圳,吴迪玉办了停薪留职,几乎日日驻扎在小卖部。队里吃大锅饭的模式逐渐式微,连农村也搞起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迟早会到来。她想走在前面,忙起来总是睡不好。
一行人吃饱喝足,慢悠悠散步回大院。
金素珍向老板要了几根金不换,打算回家种在花盆里。
明爱国问,“今天吃得开心吗?”
“开——心——”
“等期末考完,叔叔再带你们打牙祭。”
明爱国认为吃是一种学问,是一种追求美好的精神境界。自己进步还不够,要带上身边人一起奔小康。
“下回咱们去吃川菜。有麻有辣,心妹敢吃吗?”
“我敢!”
“有毛血旺,夫妻肺片,兔子头,大圣敢吃吗?”
“我也敢!”
明爱国仰头大笑,“世界这么大,我们去吃吃看!”
“我们去吃吃看!”小麻雀们叽叽喳喳。
齐心模仿明爱国说话的语气,摇头晃脑,“吃乎,胖也;不吃,馋也。”
李江河连连道,“吃好喝好,长生不老。”
冬日午后,天空灰突突的。光溜溜的树干矗立在道路两旁,为来年的抽枝发芽储备力量。
明蔚牵着樱桃小丸子齐心和小和尚齐天,三人蹦蹦跳跳往前走。马路上驶过一辆洒水车,掀起一层朦胧水雾。这闹腾腾的画面,意外的赏心悦目,是一抹难得的盎然,很有诗意。
齐泓光瞧了一眼,又忍不住再看一眼,终于调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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