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江鱼甚至没来得及收拾碗筷便把他赶回了房间,守着门口叮嘱他好好疗伤。
把人赶回去以后,江鱼才懒懒踩着步子晃出去,用灵力生水将东西洗干净之后,江鱼便坐在石桌边。
正午时分,阳光温暖。
桃花又开了,枝头压满了沉甸甸的花苞,隐隐下垂盛放,枝丫间夹杂着嫩芽,生机四溢,看得人心里舒服。
江鱼晃着脚尖感受这片刻的放松,微风轻轻吹过树梢,带起一阵轻柔的旋,粉色花瓣旋转翻飞落在她的裙摆上。
她支着下颌靠在桌上打盹,点着头昏昏欲睡。
她趴下正要睡着时,忽然听见她脑海中团团在唤她:“小鱼鱼!”
江鱼闭着眼皱眉道:“怎么了,大惊小怪的,我刚刚都要睡着了……”
团团磕磕巴巴道:“有、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
“你……你在那边……”
团团平时是不靠谱了些,可也没见他这么失过分寸,说话吞吞吐吐,这副模样估计没什么好事要发生,江鱼警惕道:“你有事说事,又要我做什么?”
团团忽然吸了一口气,提高音量一口气秃噜道:“你在那个世界还没下葬,没多久就要举行葬礼了,你觉得你想回去一下吗?!”
“……!”
槽点太多,她居然不知道先从哪里问起,于是愣在原地片刻没有回神。
什么叫还没下葬,什么又叫想回去一趟,回去参加自己的葬礼又是个什么意思?
她……还能回去?
又或者,她要回去亲眼目睹自己的离开?
“小、小鱼鱼?”
江鱼缓缓回神,“我……还能回去吗?你当初说我回不去了……”
团团纠结着措辞,也觉得这种话题太过残忍,他犹豫道:“若是你想,我可以送你的灵魂回去一趟,但你那具身体没了生机,也被烧作了骨灰,在那个世界逗留的时间有限……”
他的话说得隐晦而直白,她可以回去,但她不能留在那里。
这多可笑,回家的机会摆在眼前,又告诉她,你只可以回去待一会儿,参加完自己的葬礼,亲眼目睹自己从那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便要离开,从此远离故乡,飘摇无依,成为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一抹孤魂。
也是,她从来都飘摇无所归,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
江鱼绷着脸,语气无波无澜理智道:“为什么还没下葬,我在这里待了也有六七年了……有时间差?”
团团听她语气情绪波动不大,摸不准她能不能受得了,试探着说:“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一样,大概的换算是这边一年那边一天……”
“原来如此……”江鱼低笑,将喉间所有的苦涩咽下去,她笑得肆意潇洒,随意道:“为什么告诉我,你知道这么做,太残忍了不是么?”
他这一次没有迟疑和吞吐,所有的嬉笑玩闹不复存在,他道:“我觉得你会想要这么一个了断。”
这种了解甚至来得不明不白,可他就是知道,她看似简单随意柔和的外表下,藏着比所有人都要固执坚韧的一颗心,她能向自己挥剑,斩掉所有的羁绊和脆弱,她对自己足够残忍,她需要这么一个结束。
“什么时候离开?”江鱼轻笑着问他。
团团略停顿了片刻,才道:“大概在一周后,我需要时间打通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你还可以做一些准备,而且时间流速不一样,你再回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你要道别吗?”
江鱼没回答,又道:“代价。”
团团像是没想到她在这种时候还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愣了一瞬才道:“墨寒辰对你的所有好感值。”
所有好感值……
江鱼皱着眉,“必须是所有吗?那我们之间的回忆呢?”
若是好感值不可避免地要降为零,至少要保留他们之间的回忆,这样她才有足够的底气做出选择。
团团道:“打通世界之间的通道所需能量太复杂,这还是基于你已经取得不俗成绩的前提,我才告诉你这件事,如若不然,你没有回去的机会。”
“至于记忆,当然是依旧保存的,只是他待你态度会如何便十分难以预料,不过根据之前他的好感值突破到零时来推测,应该没有关系。”
江鱼:“好,那我既然灵魂离开了这里,这具躯体又当如何?”
团团:“这边时间流速太快,没有灵魂温养的躯体与尸体无异,会随着时间过去而溃败糜烂,所以我会将你的身体保存在一处虚空里,届时你回来便一同出来就好了。”
她“嗯”了一声,片刻后又迟疑道:“此事我先考虑一下,今夜给你答复,来得及么?”
“可以,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一直在你身边。”
闻言,江鱼难得发自内心地笑了一声,认真道:“团团,多谢你。”
她这道谢来得猝不及防,团团嘿嘿笑了两声,干巴巴道:“小鱼鱼你不必客气,我本来就是一直要陪着你的。”
“此事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吧。”
“嗯。”
团团在她脑海里没了动静,江鱼缓缓睁开眼,只是她依旧趴在桌上,迟迟没有抬头。
回去么,她真的需要团团口中的那个“了断”吗?可所有的好感值,她不敢赌。
她此行是真正的归期不定,墨寒辰太依赖她,如果她不声不响地离开,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好感值降为零,事情的走向便有千千万万的可能,他体内的那道魔气和他的心结,又当作何解。
但机会只有一次,若是抓不住,往后便是无尽的遗憾悔恨。
只此一次,她再也回不去了。
江鱼咬着牙抬头,这件事情太过重要,又太两难,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可她又不甘。
她放不下。
江鱼指尖狠狠掐在掌心里,双手紧握,骨节绷得发白,她压着心间所有翻涌暴动的情绪,眼角被挣扎困苦纠缠得发红。
她蓦然起身,扫了一眼从她裙角滑落的花瓣便收回视线。
她踩着轻而沉重的脚步缓缓走近墨寒辰所在的房间,却堪堪在门外便停住了脚步,没再往里多踏一步。
墨寒辰盘着腿在床上修炼,那件黑色披风被她之前进来时叠好放在床头,他发丝高束,明明没有波动的脸,她依旧能看得出他睁开眼后会是一副眼尾微扬、唇角轻勾的模样。
她忽然就生出一种疯念头,要不就留下来,按照他们的约定,她一直留在他身边,直到他找到这辈子能给他幸福的人而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便离开,去过自己的生活。
可之后呢,之后她便纠结着后悔,痛苦而不甘地活下去吗?
她不得解脱。
江鱼咬着牙,抬手用灵力写下几个字,随后挥到他窗边一张小纸上,若是他睁开眼便能看得见她留下的消息:已去后山,勿忧。
将消息留下以后,江鱼凝眸,隔着一扇门,用目光将他仔仔细细地从发丝到膝盖都拓了一遍,深深印在脑子里,随后便头也不回地召出赤云剑,御剑飞向了后山那处隐蔽的温泉。
甫一落在温泉边,江鱼便猛地往下一跃。
她屏着一口气躲在水里,温暖的泉水咕嘟冒泡,可她心里凉得厉害,仿佛被剖出来丢到了一处冰原之上。
发丝随着水流飘动,青色发带散落,在水里轻轻旋转着往水底飘去。
江鱼挣扎着冒出水面,猛地吸了一口气,水珠顺着她的眉眼从下颌滑落。
她忽然笑出声,自顾自道:“无论怎么做,都自私……”
太自私。
她留下来,不能许给他真心,反而让他越陷越深,她以陪伴之名,行的不过是苟全性命之事。
她离开,为的也是一己之欲,还要背上一个背信弃义的罪名。
或许她能像之前五年一样以闭关为借口躲过这一劫么。
可这又是多拙劣的借口。
她这个阶段,再闭关一次未免太令人生疑。
她尚未出关之时墨寒辰便一直等在外面,他从未说过他多久去一次,可他那时候的沉默便足够说明一切——他会一直等下去。
闭关的密室有人无人的状态一看便知,这又怎么躲得过。
此题无解,根本没有双全法。
江鱼闭着眼抛掉所有复杂的思绪,感受着身边的水流,鸟鸣啁啾,雾气缭绕,她挣扎在这世间,为了一条飘摇无依的命所向何方而抑郁不得解。
她吸了一口气,便顺着石壁缓缓下滑,再次没进了一片黑暗中。
……
江鱼再从温泉离开的时候,太阳已经亲吻着地平线,散发着最后的温热和光芒。
天边霞光四溢,云彩浪漫,浮世盛大而旷远。
她用灵力蒸干衣物和发丝,束发的青色丝带应该是落在水中,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像她一样,没有归处。
反正已经做出决定,发带还在不在也不重要了。
江鱼在脑海中对团团道:“我要回去,你开始吧。”
团团迟疑道:“决定了吗?”
江鱼轻笑了一声,“有什么决定不了的,你既然告诉我这件事,便知道我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不是么?”
“好吧。”团团顿了顿道继续道:“那我现在便开始搭建通道了,一旦开始,便再不能后悔了,你要做什么便抓紧时间,从现在开始,只剩七天。”
“好。”
江鱼御剑缓缓回到竹间小院,尚在远处时便看见有一道黑色身影坐在桃树下。
他披着那件黑色的大披风,里面还穿着雪白的寝衣,和中午时一样,倒是和她不见外,就这样就出来了。
可再见到他,江鱼只觉得心里涩得厉害,或许是对他的愧疚,又或许是为即将违背的约定,甚至可能还有一些这么多年对他下意识关心的不舍。
江鱼别开眼,落地收好赤云剑时,她已经调整好心绪,走到他身边三步以外便停下了。
她漫不经心道:“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墨寒辰望着她笑道。
江鱼心间狠狠一跳,涩意蔓延,成了无休止的痛,往四肢百骸扎过去,像细密的针无处不在,也找不到来由。
她垂下眼睫,嗓音略哑道:“你不必如此。”
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接着道:“吃饭了吗?”
墨寒辰脸上本就不明显的笑意淡下去,他隐隐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可什么也没说,只道:“师姐,你为何散着头发回来?”
江鱼扯着嘴角笑了笑,随意道:“发带好像在山间乱走时被枝叶刮掉了,不妨事,日后再去找李长老拿一根便可。”
墨寒辰点头,关切道:“你饿了吗?我已经做好饭温在锅里了。”
他一双黑眸透彻干净,里面的关心和情意几乎遮掩不住。
这个小师弟,可真是……傻。
可就是这么一个傻傻的墨寒辰,却越发显得她自私凉薄,也无信义可言,至丑陋,至难堪。
江鱼垂着眼眸掩下心间的酸涩和痛楚,低声道:“那便用饭吧。”
“嗯。”
一顿饭吃得她心绪恍惚,墨寒辰还一直关切地看着她,目光里极认真又带着小心翼翼,她几乎就要松口。
可她没有退路了。
之所以要在回来之前便做出选择,是因为她就怕回来之后看见他,她会心软,继而抛弃这唯一的机会。
那个世界未必有多让人留恋,可她舍不得。
或许古时候那些志怪小说里,徘徊留恋、因执念而化鬼、游荡在世间的孤魂亡灵,也是抱着这样一种不舍,进退不得,不入轮回,也不能够得偿所愿,所以悲喜交加,让人心疼又心惊。
江鱼囫囵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月光明亮,银光流泄。
又是一轮满月。
院子被烛火描绘出温暖柔和的轮廓,江鱼再一次对上墨寒辰的视线,勉强勾着嘴角道:“好好吃饭。”
墨寒辰放下碗,忽然低声道:“师姐,你因何不开心?”
江鱼愣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笑道:“哪里有不开心,不过是今日在后山走累了罢了。”
见她不说,墨寒辰也不勉强,破天荒开口道:“师姐若是有心事可以告知于我,我不会和别人说的……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你永远不必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眼瞳狠狠颤了一下,江鱼狼狈垂下眼,他这番话几乎穿破了她的耳膜直达心脏,她几乎就要开口和他坦白。
可她又要如何解释自己去哪里又要做什么,一旦开这个口便又牵涉到她的来历以及她的夺舍,这一切太危险又太不堪,她不想让他知道。
于是她咬着牙关,任由他打量自己。
她忽然开了口,嗓音喑哑,带着破碎而不明显的颤:“我只是,觉得欠你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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