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祁祯的身影踏出内室,玲珑愣愣望着他走远,好一会儿未曾回神。

    待落霞和秋水两人捧着鎏金暖炉往内室里走来,脚步声和话音落在玲珑耳中,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瞧什么呢?瞧得都痴了?莫不是还没睡醒,既未睡醒,再阖眼歇一会便是。殿下走了,这冬日寒气难耐,奴婢给您备了暖炉,放进您被窝里给你暖暖双足。”秋水边说着边往玲珑双足旁放这暖炉。

    玲珑缩在被窝里咳了声,吩咐一旁另一个婢女道:“落霞,你去将外头的火炉移进内室吧,我还是冷的紧。”

    她在四季温暖如春的云州地界长大,最是受不得寒,在金陵的冬日里是日日都离不开火炉的。

    落霞闻言忙往外间去端火炉,秋水听的她的咳音,口中却嘟囔着:“小姐实在是太过迁就殿下,您明明受不得寒,却因殿下畏热,冬日里便从不在内室放置火炉,今年的冬天又分外的冷,小姐如何受的住。”

    玲珑摇头浅笑,并未接话。

    她自是觉得无碍,冷些寒些又能如何,只要殿下日日过来,这天气纵使再寒再冷,她都不曾放在心上。

    火炉的热气熏着,本就未曾睡足的玲珑渐渐生了困意,靠在被衾软枕上睡了过去。

    守在一旁盯着炉火的秋水正说着话,落霞侧首见自家小姐睡了过去,忙示意她噤声。

    瞧着眼前睡着的玲珑,落霞脸上尽是柔意。

    她伺候的这小姐啊,好似长不大似的,从不知愁。

    南苑这般苦的日子,三年来她也未曾怨过半分。

    这三年来,落霞印象最深的便是来到南苑半年后的那段日子,彼时殿下已经被废半年有余,丝毫没有翻案的迹象,朝野上下宫廷内外大抵都以为昔日的国朝储君要在南苑被囚禁至死,做一辈子的废人了,因此内廷对这困着殿下的南苑也是丝毫不上心,加之三皇子和宫中贵妃的有意针对,南苑有时连一日三餐都无法按时送来。

    南苑挨着宫里宫人用膳的膳房,那时玲珑总会偷偷从南苑的一处破败的墙角翻到宫里,每每回来手上都拎着膳食,她自己总是不舍得吃什么,却记着一日三餐按着时辰给殿下送去。

    那般境况,便是她一个寻常婢女都觉得苦,玲珑却还是日日笑着。

    秋水问过她,这样苦的日子,怎还笑得出来?

    玲珑笑眼灿烂,回她说:“嫁了心心念念的如意郎君,日子再苦,也不觉得苦。”

    忆起往事,落霞摇头轻叹,只道,自己伺候的小姐,到底不是京中长大的贵女,这性子当真是天真灿烂不知忧愁。

    若是殿下一生都被困在南苑,小姐的这性子倒是好,虽不谙世事不通世务,却总不至于怨天尤人日日以泪洗面,可殿下如今已重新被册立为太子,小姐的这性子,于来日却不知是好是坏了。

    日头渐渐高升,玲珑再醒来时已到了辰时末。

    她长了长身子下榻,边往妆台走边道:“行李可打点好了?待用了早膳后,咱们便动身去东宫。”

    玲珑人刚坐在妆台前,秋水便到了她身侧,拿起木梳细细为她梳着发丝。

    落霞候在一侧回道:“昨夜便打点好了,殿下吩咐了,咱们只带随身的物件便是,余下的自有东宫的宫人安排。”

    “那便好。”

    一个时辰后,玲珑已经踏上了前往东宫的马车。

    南苑在宫城最西侧的荒芜偏僻一角,东宫则在宫城东面。依着规矩,从南苑到东宫,不能直接经过宫城,要绕到宫城后面,从远处市坊的街道往东宫去。

    冬日的金陵城仍很是热闹,马车行过街坊时,玲珑掀开帘子往街上望去。

    腊月年节,街上除了寻常卖吃食的外,数炮仗和烟火最多,有些摊子还早早的备上了上元节的灯盏。

    玲珑瞧着这烟花炮仗和那灯盏,想起了她初遇祁祯时的景象。

    那是五年前的上元夜,她从琼州入京,行至灯会时,起了兴致,遂让车夫停下,想下去瞧一瞧灯会。

    谁知刚一下马车便遇上了乱箭,箭矢如雨漫射,从未见过这般血腥场面的玲珑,自是怕的不行,慌忙便要躲回马车,没有意识到那无数箭雨大多是朝着这马车射来的。

    一只箭矢直直朝着马车射来,玲珑下意识回首,那箭矢正对上她的眼眸。

    她怕极了,猛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可下一瞬,箭矢刺破血肉的痛意并未袭来,反倒是有温热的呼吸,落在玲珑耳畔。玲珑后知后觉掀开眼帘,只见有人徒手握着箭矢,停在她眼前一寸处。

    那人,便是祁祯。

    箭矢破空的声响不断,那箭雨落下的愈发的多,他扯过她手腕,绕过马车,往后面的小巷跑去。

    玲珑不记得跑了多久,只记得祁祯松开她手腕停下脚步时,小巷深处都安静了下来。

    周遭满是静寂,唯独玲珑心头砰砰,辨不清是因逃命匆忙,还是因眼前人缘故。

    小巷狭窄逼仄,她与他肩头相依,足下小道的青石板咚咚作响,像是叩在玲珑心头。

    这一响,便响了许多年。

    ……

    “小姐瞧,前头便要到东宫了。”婢女的声音响起,玲珑回过神来,往前头的东宫望去。

    玲珑出嫁时入的便是南苑,未嫁前在侯府时,也不曾来过东宫,细说起来,今日倒是她头一次见东宫。

    马车停在东宫门前,东宫的管事太监远远瞧见便迎了过来。

    从前东宫的管事太监正是三年前那场谋逆案里背叛祁祯为人算计的棋子,此番重回东宫,那太监畏罪自裁,如今的这位管事太监,是宫里皇后特意为祁祯重新挑的。

    “这便是沈姑娘吧?奴才叩见姑娘,姑娘可算是来了。”那管事太监面上挂着笑,屈膝叩首行礼,暗暗抬眼打量着玲珑,心道,这沈家的庶女,生的着实漂亮。

    从前京中只知沈家嫡女才情出众最是端方,却不知这位庶女,容貌竟是如此出众,只这容色,便不知胜过了多少人,怪不得殿下这般素来极重出身规矩的人,能宠爱一个庶女。这般的好颜色,莫说是京中这一代的贵女,便是宫里独宠的贵妃娘娘年轻时,也是及不上的。

    可惜了,这样的好颜色,摊上了庶女的出身,注定是为人妾室的命。管事太监暗叹道。

    落霞见了这太监,当即便认出了这是宫里皇后身边的一个得意奴才,忙道:“劳公公久等了。”说着从腰间荷包里取了把金瓜子塞在了那太监手中。

    “姑娘的院子奴才已命人收拾好了,姑娘随奴才过来便是。”管事太监笑着收下打赏,便引着玲珑等人往东宫内走去。

    几句话的功夫,东宫门外立着的一众奴才,便明白了宫里皇后待这位沈姑娘的态度。

    管事太监唤玲珑姑娘,不是太子妃,不是夫人,甚至不是东宫任何一个妾室的称呼。

    从玲珑踏入东宫这一日,奴才们便明白,沈氏玲珑,在东宫,非妻非妾,未有名分。

    是主子,却也不是主子。

    管事太监领着玲珑一行人往东宫里走着,最后停步在一处院落前。

    院落雅致清净,院门上头悬着个牌匾,瞧着倒也不错。

    “雪院。”玲珑抬首望着院落的牌匾,认出是祁祯的字迹,喃喃出声。

    “正是呢,这牌匾上的字可是殿下亲笔所书,殿下待姑娘真是宠爱呢。”管事太监恭维道。

    一旁的落霞却拧了眉,迟疑了瞬问道:“这处院落是偏院,我家小姐是正妻嫁于的殿下,便该住正院,公公为何领我们到偏院来?”

    这话一出,管事太监也是犯了难。

    他原以为这沈玲珑都没怎么入过宫,又从未来过东宫,定是辨不清正院偏院这番规矩的,却没想到这沈家的庶女身边,跟了个曾在宫里呆过些时日的婢女落霞,一张口就说破了正院偏院。

    这沈家庶女,身份再如何低,毕竟也是殿下后院如今唯一的女人,管事太监委实不愿得罪,可上头主子的吩咐,他却也是不得不做。

    眼瞧着沈玲珑的眸光也从院落的牌匾上看向了自己,管事太监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姑娘恕罪,这是宫里皇后娘娘的吩咐。”

    玲珑愣住,咬了咬唇,问道:“那殿下的意思呢?”

    太监闻言心里低叹,只道这姑娘也是天真,何必再多此一问。

    却还是恭敬回话道:“娘娘的意思,殿下自然也是知晓的。”

    玲珑脸色泛白,扶着她的秋水眼瞧着她模样,面露心疼,想要出言安抚,一旁的落霞及时道:“多谢公公提点,小姐,咱们先进去吧,旁的事,日后再说。”

    “好。”玲珑喉头隐带涩意,低垂下眼帘轻声道。

    主仆三人前后踏入院落,后头的管事太监瞧着三人的背影摇头叹息。

    “师傅叹什么气啊?”管事太监身边跟着的小太监不解挠头,问道。

    这管事太监背过手往外走去,口中道:“叹这沈家姑娘往后的日子。”

    他在宫里时日甚长,又是自小瞧着殿下长大的,自是清楚殿下钟情的是谁,这位姑娘,生的虽是漂亮,可他们殿下却未必真心喜欢。

    偏这姑娘待殿下的心思,却是让人一眼看透,这女子待男子,一旦上了心,总是最容易遭罪受苦的。

    只是这男女情爱之事,却也不是他一个阉人能想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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