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一道身影翻进京郊某处小院。

    那身影一身冷黑,面上覆着个面具,让人瞧不见面容,只能隐约瞧出是个身手矫健的男子。

    他翻进小院,先是环视了眼院落四周,确保无人盯着后,才抬步往院落里的内室走去。

    内室漆黑一片,并未点灯,祁祯行到房门处停步,抬手轻叩门沿。

    先二后三,中间停顿。是暗号。

    叩门声落下后,木门从房内打开,信人忙将人迎进内室来。

    祁祯踏入内室后随即背手阖上房门,声音极低道:“程渡传了何信儿?”

    信人听这声音确定是祁祯本人到了,才附耳如实道:“回主子,程将军传信说鹰岭回到鞑靼王帐了。”

    祁祯闻言猛地侧首看向传信人,眸中尽是寒意。

    “他不是死了吗?”祁祯寒声问道。

    传信人低首回禀:“程将军说,当年殿下以鹰岭血统不纯为由设计离间了鞑靼可汗和鹰岭,那可汗的确对鹰岭动了杀心,鞑靼王庭也都传言,鹰岭已经被可汗杀了,可后来不知怎的,那鹰岭竟没死成,眼下鞑靼可汗病重,鹰岭杀回了王帐,如今只等着鞑靼可汗一死便要继承汗位。”

    祁祯闻言低眸,忆起关于那鹰岭的旧事。

    他对鹰岭动杀心,是在四年前的上元夜。

    那时距离他第一次做那场离奇的梦,已经过去了一年,他虽觉那梦境荒诞离奇,却还是为了避免发生梦中的惨状,提前在北疆备战,提拔了西北节度使程渡,选了不少武将充实边防。

    祁祯原以为梦境终究只是梦境,当不得真,直到他在上元夜宫宴看见了代鞑靼可汗前往金陵的鹰岭。

    这鹰岭是鞑靼可汗的儿子,生母是个中原女子,可他是长在草原,祁祯从未见过他,却在那场离奇的梦境里清楚梦到了他的脸。

    梦里的他要年岁更长些,可的确就是这鹰岭。

    在祁祯梦里,鹰岭已经是鞑靼可汗,率铁骑南下,踏碎了大邺的北疆和西北,兵锋直抵中原,沿途尸横遍野血肉淋漓。

    祁祯领兵驻守洛阳城,与他两军对峙。

    洛阳城十室九空,鲜血无数尸骨无数,祁祯才死守住中原。

    可纵使守住了,那些杀戮血腥带来的沉痛依旧如恶灵般盘旋在大邺头顶,击碎了中原王朝的升平大梦。

    所以,祁祯既做了这场预知梦,便不能让鹰岭活着。

    这鹰岭若是活着,来日,或许便是大邺无数百姓横尸荒野。

    祁祯疲惫阖眼,沉声吩咐:“让程渡盯紧了鹰岭,另外加紧备战,鹰岭一旦继承汗位,鞑靼铁骑必然南下。”

    他话落,那传信之人微有迟疑,问道:“主子,程将军说,依他看,鞑靼并无战意,况且如今的鞑靼四分五裂,便是连寻常侵扰边防都甚少出现,怎会大举南下呢?”

    祁祯闻言扶额,心道这程渡终究是没有经历过梦境中的惨状,也难以有梦里那股子誓死不还的恨意。

    梦里鞑靼大举南下,程渡人在西北军中,家小皆在北疆,鞑靼铁骑南下屠城,北疆一十二城无一幸免,程渡的家小就死在那场屠杀中。

    满门身死,程渡恨鞑靼人入骨,同祁祯守洛阳城时,誓死不还。

    祁祯低叹了声,才道:“如今四分五裂,不代表一直四分五裂,此刻并无战意,是因那鞑靼可汗年迈早没了侵扰中原的心思,可鹰岭绝不是毫无野心之辈。转告程渡,备战一事最为紧要,务必加强西北和北疆的防务,若是他做不成这事,西北节度使也该换人了。”

    传信之人闻言忙低首应是,明白太子是铁了心要在北疆和西北布兵备战。

    祁祯心中低叹,摆手道:“回去给程渡传信吧。”

    信使应声退下,内室仅剩下祁祯一人。

    室内漆黑昏暗,只有纱窗外隐约透进来月色,祁祯抬步行至窗下,抬手推开窗,任由寒风灌进屋内。

    冷风袭面,稍稍压下祁祯心头的烦闷。

    他抬首遥望明月,又想起那场梦。

    梦里洛阳成了中原之地最后一座抵御外敌的城池,自洛阳往北往西的大片疆土都已沦陷于异族之手。

    他在洛阳领兵与鞑靼对峙。每一日都在打仗,每一日都在流血,未有一刻停歇,鞑靼铁骑一日日踏着大邺子民的尸骨。

    兵力悬殊,补给不到,他只能死守洛阳。

    日月东升西落,那些血腥场面在梦里不断重复,将祁祯梦中的明月都染上了血腥的颜色。祁祯记不得他守了洛阳城多久,只记得,洛阳成了孤城。

    他在洛阳的城门上瞧见父皇的首级,大邺的帝京金陵城沦陷了。

    鹰岭抓了个怀着孕的女人绑在他面前,同他谈判,告诉他想要那女人活命,便开城献降。

    被绑着的女人乱发掩面,只露出干裂渗血的嘴唇,他瞧不清她的面容,只记得鹰岭拖着那女人立在城门下,说了句:“明德太子,想要你的太子妃活命,就乖乖投降。”

    祁祯来不及选择,或着说,那女人从未想过要他选择,她趁机挣开了鹰岭的控制,一簪刺破了鹰岭脖颈命脉。

    下一刻,金簪也刺破她自己的喉咙。

    她望着城楼上的他,唇畔颤动,无声唤了句:“夫君。”

    这声夫君唤的无声无息,却耗尽了她最后气力,鞑靼的铁骑踏着她的尸骨攻城,血肉淋漓模糊,梦里的祁祯眼眸被血色染红,脑海中浮现南苑梨花树下一个姑娘的背影。

    梦里的他虽未曾瞧见她面容,可他却知道,梨花树下的姑娘和此刻金簪染血而亡的女子,是一个人。

    后来祁祯梦醒,便在东宫的书房外,种了一树梨花。

    他在梨花树下无数次想,梦里的她,是怎样的一个姑娘啊?祁祯想了无数次,也想不明白。

    而梦境里的她,却在他心头悄悄种上了一点朱砂。

    鹰岭大抵到死也不会想到,他领兵数载铁骑南下眼瞧着就要踏碎中原故梦,却死在了一个小小女子手上。

    梦里的祁祯也想不到,那样柔弱堪怜的女子,是那般的血性。

    祁祯低眸,借着月色瞧着腰间锦囊,指腹轻轻抚过锦囊上的青竹绣样。

    自五年前那场梦境后,他每每深夜惊醒辗转难眠时,总会想起梦境中那女子,和她口中那句无声唤着的“夫君”。

    每一次回想,心头都如万刃刀绞。

    祁祯不明白情爱,可他在梦中时却清楚知晓他爱极了那个女子,爱到眼前她金簪染血倒在鞑靼铁骑下,血肉淋漓之时,恨不能将身赴死以换取。

    他未曾真切瞧见过梦里那女子的面容,也未曾听到她的声音,他无法确定那个人是谁,可他自小便定了亲的太子妃,是沈家嫡女沈沁柳。

    正因如此,祁祯将沈沁柳五年前所赠的锦囊日日戴着。

    五年前那场梦,只有洛阳城的血战,祁祯仅凭梦境,也只是知晓鞑靼会大军南下,战事将起,却无法知道那女人究竟是谁。

    他想,或许就是沈家嫡长女沈沁柳罢,毕竟她本就该是他的太子妃。

    此后,祁祯将大多精力都放在抵御北方边防和分裂蛮族部落上。

    直到一场谋逆案被扣在他头上,祁祯被废,幽禁南苑。

    一场变故,沈沁柳未曾嫁他。

    祁祯也曾怀疑过,梦里的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沈沁柳。

    那年上元夜,他借酒浇愁,沈玲珑到他跟前,拦下了他的酒杯,他闻到她身上满袖梨花香,晃了神。

    再后来,一切顺理成章,他和她圆了房。

    祁祯半醉半醒时想,也许眼前的沈玲珑就是梦中的女子。

    毕竟此生,是她嫁了他。

    可惜,一夜缠绵后,他又做了场梦。

    这回的梦里,他梦见了他大婚之日。

    在那场梦中,祁祯未曾在大婚前牵扯进谋逆案。

    太子大婚,金陵满城喜色,梦里的祁祯笑眼温和,瞧着也是开心的。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他在龙凤喜烛下,含笑揭了盖头,眼前的新嫁娘,并非沈玲珑。

    原来,他按照母后的安排,娶了宁安侯府嫡长女沈沁柳做太子妃。

    祁祯从梦中猛然惊醒,瞧着枕边的玲珑愣愣出神。

    他回过神来,望着昨夜被扔下的那锦囊,心头繁乱不已。

    祁祯也想骗自己说,这场梦不过是寻常梦境罢了,算不得真。

    他如此安慰自己,勉强睡下。

    可入睡后却接着那梦,再梦到了旁的事情。在梦里,祁祯刚揭了盖头宫里皇帝的圣旨便来了,一样的谋逆案被扣在了他头上,就连日子都和现实里一模一样,只是现实里沈沁柳因为病重的缘故推迟了婚期。

    这场梦,从他被废,一直梦到他复位,梦境里,他的太子妃,就是沈沁柳。

    是沈沁柳在南苑种下株梨树,也是她喜爱在树下秋千旁静静坐着。

    而这一世的玲珑,从未曾在南苑种过梨花树。

    梦里种种,无一不在告诉他,多年后丧命于洛阳城门外的太子妃,就是沈沁柳。

    和梦境一样,南苑幽禁三年后,祁祯复位了。

    梦里种种一一印证,祁祯将那锦囊一戴五年。

    即使这五年里,他甚少见到那宁安侯府的嫡长女。

    可他心里却始终忘不了洛阳城门外,那金簪染血而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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