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楼内静寂无声,  玲珑微阖眼帘,斜靠在软枕上。

    伺候的宫人候在屏风一侧,悄悄往里望着玲珑。

    这般盯着,是十足十的监视意味。

    静寂了好久的观月楼外,  突然响起了步音。

    随后,  有人轻叩门扉。

    原本立在屏风处的两位宫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忙去了殿门处开门,  另一个则仍留在原地看着玲珑。

    那去开门的宫人,  推开门来,  便瞧见了外头的秦湘一行人。

    祁祯早有交代,  宫人见人来了,忙将人迎了进来。

    “原是世子夫人到了,沈姑娘已候您多时了。”这开门的宫人扬声道。

    话落,  与送秦湘来的嬷嬷对视了眼,  面上含笑。

    嬷嬷见状,  口中道:“沈姑娘和世子夫人旧友相会,  奴婢们便不在此打搅。你们两个丫头,还不快随我去外头候着。”

    嬷嬷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嬷嬷,  她的话,观月楼的宫人自然不敢不听。

    况且,这观月楼的奴才,  本就有不少算是皇后安排的人。

    方才那开了殿门的婢女忙应声随嬷嬷往殿外走去,倒是里头一直立在屏风处的那宫人,  有些犹豫的看了眼斜靠在软枕上的玲珑,并未及时出去。

    嬷嬷和宫人的话音音隔着屏风落入了玲珑耳中,  玲珑微抬眼眸,  撑着软枕侧身往这边望了望。

    此时,  秦湘已抱着儿子往内殿走来,绕过了屏风。

    玲珑一瞧见秦湘,那沉寂了许多日子的眸中,总算是见了点喜色人气儿。

    她掩唇轻咳声,启唇吩咐道:“都出去吧。”

    先是嬷嬷唤人出去,再是玲珑赶人,这看着玲珑的宫人,也有了些犹豫。

    这宫人,是祁祯派来的亲信,名为宫人,实为暗卫,平素的职责就是看护好玲珑。宫人是祁祯的暗卫,并不听奉皇后的命令,可她既是负责看护玲珑,明面上总是玲珑的奴才,玲珑都开口逐人了,再硬要留在殿内,难免显得有些不敬主子。

    她犹豫了瞬,想着玲珑在里头有郑国公世子夫人在,应当也不会出什么要紧事,便也跟着出了殿门。

    嬷嬷和宫人都退了出去,秦湘抱着孩子急急往殿内走。

    玲珑斜靠在软枕上,瞧着病弱得厉害。

    端看眼前的沈玲珑,从前明艳尽失,入目只见苍白。

    秦湘瞧着玲珑的模样,不禁想起了这些日子听到的风言风语,和方才在太后宫中听到的那些言语。

    想起这些,秦湘忍不住喉头生涩,垂眸压了压泪意,才又抬眼望向玲珑。

    “瞧你,这才多久未见,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她到了玲珑歇着的软榻旁,将孩子放在榻上,瞧着玲珑毫无血色的唇瓣,话音微带哽咽。

    那小娃娃在一旁咿咿呀呀的,攥着玲珑的被衾,往玲珑身上爬来。玲珑瞧着小娃娃的虎气,不自觉笑了笑,眉眼也愈加温柔,缓声回道:“许是风寒的缘故,便有些憔悴罢。”

    说着指腹柔柔的戳了戳那小娃娃肉乎乎的小脸颊。

    这一戳,逗得小娃娃笑的咯咯,伸着两只小肉手就往玲珑跟前递,咿咿呀呀着要玲珑抱,玲珑瞧着小娃娃,眉眼间也愈加温柔。

    正欲抬手去抱他时,一低眸,却瞧见了那娃娃腕上的坠子。

    一旁的秦湘心疼玲珑病着,哄着孩子道:“别闹你姨姨,自己在一旁玩着。”

    这番话落,秦湘又看向玲珑,不出意外,果然瞧见玲珑视线,落在了那坠子上。

    秦湘面色微变,却并未将孩子的手拉开,反倒停了去抱孩子的动作,有意让玲珑看的真切。

    她悄悄抬眼外观月楼殿门处看了眼,声音压低了道:“玲珑,这坠子,你瞧着眼熟吗?”

    这句话落,玲珑猛地抬眸迎上秦湘视线。

    这坠子玲珑当然眼熟。

    玲珑少时跟着姐姐们读诗书,偶然读到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她不爱文墨,独独喜欢这句,于是便做了颗玲珑骰子,心心念念着,日后送于如意郎君。

    后来果真将这坠子送了如意郎君,却从见郎君带出来过。

    久而久之,玲珑自己都以为,自己快要忘了这坠子了。

    直到今日再瞧见这玲珑骰子,少女光阴里那些一刀一刻,细细雕琢这玲珑骰子的画面,竟重又在她脑海浮现。

    可少时所刻的物件,怎的,到了这旁人手中?

    玲珑眸色怔怔,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却只是攥紧了掌心,并未开口言语。

    秦湘瞧她这样子,低低叹了声,缓声道:“我瞧这坠子也是眼熟,前些日子,郑经宴抱了孩子来了趟东宫,回去后,我便在孩子身上,瞧见了这坠子,我原以为是郑经宴在外头的相好的所赠,却没想到,在这骰子内,瞧见了所刻的‘祯’字。”

    因为瞧见这“祯”字,秦湘便想起了玲珑年少时曾刻过玲珑骰子,说要送给来日的如意郎君。

    这玲珑骰子,和秦湘少时所见的玲珑刻的那只,只差了个“祯”字,偏巧,玲珑所嫁的郎君,单名“祯”。

    想起这事,再看这骰子,细细看了番,秦湘也认出了玲珑的字迹,知晓这坠子,应当便是玲珑少时做的那骰子,只是后来赠与祁祯时,刻上了祁祯的名字。

    秦湘话音虽和缓,听着玲珑耳中,却如疾风骤雨,冷冷拍着她那点子仅存的微末希望。

    玲珑神色愈加的苍白透明,苍白之下,尽是难过。

    是啊,怎么会不难过呢?

    任谁知晓自己满心赤诚奉上的情意,被旁人随意处置都不会好受。

    更何况,那人还是玲珑少时满心爱恋的少年郎。

    玲珑如此想着,眸色空洞的厉害,手指微颤,抬手握住了那小娃娃腕上的坠子。

    她低眸细细去看,果然在那坠子上,瞧见了个“祯”字。

    玲珑本就空洞的眸色,这一瞬几近透明,她唇畔微颤,笑出了泪。

    那握着坠子的指尖都不住颤着。

    可即便如此,玲珑仍然克制着力道,不曾用力扯拽那坠子,唯恐伤了这小娃娃。

    她压抑着指尖的颤意,逼着自己收回手来,强忍着泪意,抬眸看向秦湘,紧咬着唇压抑情绪,缓缓开口道:“这坠子是玲珑用心珍爱之物,怪玲珑有眼无珠,所赠非人,才累的它不得善待。可旁人轻贱处置,玲珑不能如何,只能盼着将这坠子,重新拿回身边,妥帖收藏安放,不知可否劳烦湘姐姐将这坠子取下归还给玲珑。”

    秦湘观她神色,心中隐隐有些怨自己不该将这坠子带来让她瞧见。

    无奈轻叹了声,从小娃娃腕上解下了这坠子,将其放在了玲珑摊开的掌心。

    玲珑低眸瞧见掌心放着的坠子,唇畔仍旧笑着,眼里泪意却半分未褪。

    一旁的小娃娃瞧着玲珑的泪水,犹犹豫豫的抬起肉乎乎的小手给玲珑抹着泪儿,口中咿咿呀呀,似是在哄她莫哭。

    玲珑含笑抚去眼尾泪滴,状似如常般又点了点那小娃娃肉乎乎的脸颊。

    “今日多谢湘姐姐将旧物归还,玲珑还有些事,便不留湘姐姐了。”玲珑攥紧了手中的坠子,勉强笑了笑道。

    秦湘见她如此,眸中叹息更重,抬手为她理了理鬓边碎发,将声音压得极低,附在她耳畔道:“玲珑,登基大典那日,会有人送你出宫,离开后,不要再回这伤心地了。”

    玲珑听的这话,怔怔望向秦湘,眸色疑惑,似是不解,秦湘怎会和自己说这话。

    秦湘瞧着玲珑眸中疑惑,摇了摇头,未曾多言,只是同她道:“什么都不要问,听阿姐的话,一切都会有人为你安排好,往后,就过你想过的日子,再也不要回头。”

    话落,抱了孩子起身。

    随后,抬步往观月楼外踏去。

    玲珑瞧着秦湘远去的背影,隐隐明白了,这最后的一句话,是谁在借秦湘的口告诉她。

    秦湘,从不会对她口称阿姐的。

    就在玲珑和秦湘在观月楼内的这一阵时间,外头那嬷嬷也和在玲珑身旁伺候一位宫人通了信儿。

    皇后在得知祁祯请秦湘来观月楼后,特意将嬷嬷带去内殿,后又吩咐了这嬷嬷亲自送秦湘过来,明着说是方便将秦湘送来,实则是要这嬷嬷,趁机来和皇后安排在观月楼里伺候的宫人通个信。

    故而,嬷嬷方才便和那宫人交代了登基之日预备如何安排,如何动作。

    皇后与沈沁柳两人倒是想到一处去了。

    都选了登基大典这样一个祁祯大概率分不出心神的日子暗中动作。

    也是,登基大典,于祁祯而言何等重要,纵使观月楼的动作传到了他耳中,祁祯也未必会为个女人,放下登基大典赶来。

    秦湘走后不久,太医往观月楼送汤药。

    汤药送来观月楼,宫人备好送进内殿。

    玲珑瞧着宫人端上来的那汤药,怎么都喝不下去。

    宫人苦口婆心的劝,太医号了脉,也一再劝她好生喝药。

    玲珑逼着自己一次次灌下汤药,又不可自控的一次次吐出,每一次都倍觉恶心。

    这般难挨,太医瞧着也不得其法,只得禀了祁祯。

    祁祯赶来观月楼时,这宫楼之内,已一连废了数碗汤药。

    满屋子的苦药味,熏得人格外难受。

    祁祯来时眉心紧拧,瞧着玲珑苍白透明的脸色,满心无奈。

    太医抹了把汗,如实将玲珑的情况禀上。

    祁祯听罢,嗅着鼻息间浓烈的苦药味,俯身到玲珑跟前,探了探她额间温度。

    “这是怎么了,见了旧友不说心情开阔些,怎的却连药都喝不下去了?”祁祯声音低哑,缓声问着。

    玲珑却猛地侧首躲开了他的触碰。

    祁祯怔了怔,指尖微滞。

    这几日来,玲珑纵使仍旧身子病弱,却也不会再刻意明显的避开祁祯的触碰,祁祯以为,这样安稳养着,再过些时日,或许便能一如往常,却没想到,今日玲珑竟又一次这般刻意的避开了他。

    她猛地避开他时,那一瞬的动作神情,让祁祯仿佛又瞧见了东宫雪院里,砸碎玉镯铜镜,满身戾气的沈玲珑。

    祁祯眸色渐沉,收回了手。

    玲珑却在避开他的触碰后,突然笑了笑。

    那笑颜动人,眉目弯弯的模样,恍惚间,像是从前在南苑时那般。

    让祁祯如入梦境。

    可看似笑意如初,实则祁祯只要再多细看一点点,便能看出玲珑笑眼弯弯背后,藏了多少泪水。

    只是,祁祯,不曾细看。

    他只看到她笑,便以为她不曾难过。

    祁祯心绪渐安,声音尽量和缓,柔声问道:“怎么了?嗯?怎么吃不下药。”

    玲珑攥紧了掌心的坠子,仍旧笑得眉眼弯弯,望进祁祯眼中,回道:“殿下,玲珑不善诗书,今日偶然想起少时读到的一句诗,思来想去,不解其意,故而总是吃不下药。”

    祁祯闻言,神色不解,抬手端了药碗,递到玲珑口边,问道:“什么诗句,这般入迷。莫不是寻了个不肯喝药的由头罢。”

    祁祯是知晓玲珑不爱诗书文墨的,自是纳闷她会为一句诗,喝不下药。

    他这话落,玲珑瞧着祁祯的眉眼,推开了他的手,摇了摇头,笑得泪意渐盈,几近难蓄,一字一句道:“玲珑骰子安红豆,殿下知晓,这句诗,是何意吗?”

    祁祯闻言,心底隐隐觉得不对劲,却并未深思,只是拧眉回道:“玲珑骰子安红豆?孤记得新婚那年的上元夜,你同孤说过这话,如今,怎的自己却忘了这诗句的含意了?”

    这话一入耳,玲珑满心的悲哀,几近。

    原来,他记得。

    他记得,圆房那夜,她将玲珑骰子所制的坠子系在他衣上时所说的话。

    可他明明记得清楚,却从未放在心上。

    玲珑望着祁祯笑,笑意愈加凄艳。

    到这会儿,祁祯才终于看出她的笑容,有多么不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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