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皇城御殿内, 祁祯唇色苍白昏睡在龙榻上。
祁祯母后瞧着自己儿子这伤重的模样,眉心的焦灼怎么都散不去。
“自打祯儿倒在御殿阶前,已过了这么些时日,他却始终不曾醒来, 诸位同本宫道句实言, 究竟有几分把握, 能救得祯儿醒来?”祁祯母后照料重伤的祁祯, 日夜看顾衣不解带, 脸色也是苍白的厉害, 如今不过是强撑着罢了。
下头太医暗窥主子神色, 心中一连叹着,回道:“陛下伤的实在过于厉害, 那心口处的血肉,烫的鲜血淋漓,如今能保住性命,已是奇迹,臣等无能,实无把握, 只能勉力一试,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尽人事, 听天命?
这与要祁祯等死,有什么区别。
祁祯母后视线紧锁着祁祯脸色, 紧拧的眉头满是担忧。
龙榻上昏迷的祁祯, 意识沉沉,脸上毫无血色, 唇瓣却微微颤动。
自打祁祯昏死过去, 便如活死人般, 无半分动静,这还是祁祯母后头一次见他有了反应。
眼瞧着他唇畔颤动,祁祯母后脸上浮现喜色,当即低首去听他唇畔颤动呢喃的言语。
祁祯意识昏沉,声音极低极弱,又分外飘渺。
可祁祯母后还是从他口中隐约听到了他在喊着什么。
他只唤了几声,便重又没了声息。
祁祯母后的脸色重又灰败。
她瞧着自己儿子苍白不已脸色,在想到方才从他口中隐约听到的唤声,心中的情绪实在复杂。
方才,祁祯,是在唤个名字。
那名字,是沈家二姑娘的闺名。
祁祯母后心中情绪复杂,她是怎么也不曾料到,祁祯竟会为那沈二姑娘闯入火场,还伤成了这般模样,心中是既愧又悔,怪自己,不该设局在观月楼放火。
她眸色几经变幻,喉间溢出叹息,启唇吩咐道,“传旨下去,将沈二姑娘的画像,张贴在京城各处,寻得人者,赏黄金万两。”
祁祯重伤至此,如同活死人般,却只唤了沈家姑娘的名姓,祁祯母后此前再不明白,如今也明白了。
无论她这儿子往日有多嘴硬,面上又如何薄情,到底还是打心底里惦记那沈姑娘、
眼下祁祯母后也没有什么法子能确保祁祯醒来,只得赌一赌若是寻来了沈玲珑,能唤的祁祯醒来。
然而皇后这番口谕一出,下头的奴才却很是不解。
此地大都是御殿的奴才,自是都以为,沈玲珑早已葬身观月楼火场。
“可是,那沈二姑娘,不是被大火烧死了吗?如今尸体还留在御殿偏殿,怎么可能寻得到人?”奴才不解发问。
祁祯母后视线始终不曾离开祁祯,听的奴才不解的问话,也并未多言解释,只是寒声斥道:“照吩咐做事就是,不必多问。”
下头奴才听的主子话音,忙垂首应是,告退出去了。
祁祯母后疲惫的捏了捏眉心,摆手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宫一个人照料祯儿即可。”
太医和其余奴才们应声退下,祁祯母后孤身坐在龙榻旁瞧着他。
她自问自己一生坦率,从不自苦,想要便要得到,在乎便是在乎,从不遮遮掩掩,更不会做出那等子,明明喜欢,偏要藏下的蠢事,怎的自己这儿子,偏生成了这般自苦的性子,连喜欢都不敢表露。
他自幼便为储君,所思所想,有什么不曾得到?
而今,他父皇在扬州生死难料,他坐拥天下,明明可以肆意,为什么,他偏偏,不敢将对某个姑娘的喜爱,袒露于人前。
他在畏惧什么呢?
祁祯母后思量许久,怎么都想不透,祁祯的心思。
她低叹了声,摇头苦笑,抬手欲从一旁的水盆子里取净帕子擦拭祁祯伤口渗出的血色,手刚一碰到水,眼前突然一晃,出现了个人影。
那人一身血红袈裟,出现在御殿内,步步生莲到了她眼前。
外头明明那么多的守卫宫人,却好似都不曾瞧见这僧人一般。
“你是什么人?胆敢私闯宫城?”祁祯母后脸色冷沉,启唇斥了声,欲要起身唤守卫入内。
待要动作之时,才发觉自己丝毫无法动弹。
而方才厉声斥出的话语,也好似分毫不曾传到外头侍卫耳中。
那僧人垂眸瞧着祁祯母后,眸中隐带神佛般的悲悯。
“在下法号了无,非此世间人,来此一遭,是受故人之托。”这人话音落下,祁祯母后竟说不出话来了。
那了无说着话,足下莲花便到了祁祯床榻前,看着祁祯伤重垂危的躯体,长长叹了声,口中道:“施主前世说过,甘愿身死魂销,只求再一次开始,不问结果,如今当真等来身死魂销,可还甘愿?”
祁祯母后看不到祁祯的魂魄如何,看不到祁祯的这具垂危的身体,究竟会生会死,可这僧人,却瞧得真切。
祁祯垂危的躯体里,那道即将分离的灵魂,落了滴泪。
那滴泪从祁祯眼尾淌出,却飘入了那莲花中。
一滴清泪,竟将白莲瞬间染红。
那法号了无的僧人垂眸瞧着足下血莲,摇头低叹,垂手抚了抚祁祯眉心。
“罢了罢了,此番聚魂,那强压了这么些年的记忆,也应当放出来了。”
他话落,垂手划开了祁祯心口处。
数滴心头血从祁祯心口处溢出,了无指腹聚起血珠,抬手点在祁祯魂魄的眉心。
刹那间,昏迷中的祁祯,这具躯体,周身剧痛。
了无是祁祯前世所寻的一名僧侣,通佛门聚魂往生之术。
所谓聚魂,也并非是使人起死回生的神仙术法,只是佛门禁术,借超度往生的法门,将人魂魄困于人世,不入轮回。
魂魄留于人世,可渡于从前,将人的命运又一次改写,亦称做重生。
也可在人寿数未终,意外垂死之际,保人性命无虞。
只是,若要行聚魂之术,需得真龙的心头血做引。
世间真龙难寻,唯天子血脉,可以一用。
了无初时为祁祯聚的,是一个死在洛阳城下女人的魂魄。
那女人的尸身被鞑靼铁骑,踏的血肉模糊,甚至无法辨认。
若不是一并死在她身旁的那二皇子血肉中藏了玉玺,战场中的那么多尸体,或许,祁祯压根寻不见那女人的尸体。
莫说是全尸了,他只寻得了血肉。
尸体被送到祁祯眼前时,他眼里的痛意,比了无一生所见的任何悲苦,都要更痛。
那女人的尸骨和那带着玉玺的二皇子的尸骨被马蹄踏的连在一处,祁祯若是想要玉玺,本该将那玉玺从血肉中剜出的。
除此之外,他想要为玲珑聚魂,也需得将她的尸体分割而出,否则,便要更耗他许多心头血,一并为祁墨聚魂。
了无原本以为,既然那女子已死,留下的不过尸身罢了,本就被踏的血肉模糊了,也不在乎再多此一刀。
可祁祯,却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他不忍心动那女子本已遭受诸多痛楚的尸身,一分一毫。
于是将心头血,取出两份,为玲珑和祁墨一并聚魂。
于是将那世间帝王奉为正统的传国玉玺,留在了他们的尸骨中,一并下葬。
如此一来,玲珑的魂魄被滋养在宫城御殿内,受祁祯数十年心头血供养,连带着,祁墨的魂魄,也承了这份供养。
他耗费一生,想要为她聚魂。宫城之内无数的日日夜夜,一滴滴心头血,一日日的等待,循环往复年复一年,一寸寸将她的魂魄残片重聚。
可玲珑没有完好的尸身啊。
这魂魄的残片,在未曾聚全时,只能暂时放在长生殿画像内。
祁祯夜夜都会在长生殿内,望着那画像中,梨花树下的沈玲珑。
他不知用了多少滴心头血,才终于将玲珑魂魄聚齐。
玲珑的魂魄散的厉害,便是聚起,也极难记得从前。
可祁祯不同,他魂魄完整,躯体完整,记忆,自然也该清晰。
然而,在祁祯和玲珑的魂魄重生之后,他的魂魄却压下了许多的记忆。
了无原本不明白,祁祯怎么原本会不记得那些,反而是在梦境中渐渐记起,到后来颇费了些时间才想通关窍。
原是祁祯前世数十年困于心结,难以走出,潜意识里将痛苦的记忆封存。
玲珑死在洛阳城下,鞑靼的铁蹄便如梦魇般,夜夜折磨着他,纵使他驱除敌寇,纵使他灭了鞑靼,那一年洛阳城门下的铁骑,却未曾在他心头淡去分毫。
那些记忆随着玲珑的死去,一次比一次清晰,祁祯每每手执刀刃剜下心头血时,总会想起,那一年,金簪染血而亡的沈玲珑。
那样的画面,让他满心苦痛,他的魂魄在潜意识里不愿意记起这些,而是想要一个全新的开始。
了无知晓其中关窍后,原本也并未多做什么。他以为,一切都会如设想的那般进行。
即便是经历波折,祁祯只要能保住沈玲珑性命,这命运也就改写了,祁祯前世费尽的心血,到这一世,也算得偿所愿。
直到,出了祁墨那个变数。
若只是出了祁墨,将玲珑困在颍州也就罢了。
偏生玲珑,自打出了宫城之后,她的命盘上便显出血光。
那血光,意味着,这一世的玲珑,即将有血光之灾性命之危。
唯恐局面失控,了无才不得不另作打算亲自来了这处。
了无指腹沾染的祁祯心头血,一滴滴渗入祁祯眉心,祁祯的脸色,也由原本的苍白透明,渐渐有了血色。
瞧着此时终于恢复了血色的祁祯,了无想起了前世的他是何模样。
时隔两世光阴,关于祁祯的模样,了无记忆最深的,还是最后那年的上元夜里,祁祯握着手中斑驳的玲珑骰子,含笑赴死的模样。
在那个乱世之后的年月里,世人无不敬他驱敌寇塑河山,他的名望,比之开国先祖也不逊色分毫。
祁祯历过九州之上无处不是血土的惨烈,殚精竭虑,打下了一个盛世江山,本该坐享尊荣的。
可他却不曾享受到半分,反倒拱手给了旁人。
王权帝位,纵使了无是一介出家人,也知晓,这有多动人。
偏生祁祯,好似并不在乎。
世间怎么会有这般的人,他明明坐拥天下,怎么就舍得下这世人最放不下的权位,去求一个,不知结果的重生,一个缥缈未知的另一段开始。
了无摇头低叹,想到那一世,祁祯死前的话语,再看祁祯如今的模样只觉唏嘘。
他生于帝王之家,天皇贵胄尊荣无二,若无那场乱世血腥,他或许也和此前他祖上无数的帝王一般,并无什么不同。
偏生是那场乱世,重塑了祁祯。
“好生睡一觉罢,睡一觉,做场漫长的梦,一切也就都想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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