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它只是一条喜欢金灿灿宝物的龙。
唯一的爱好便是趴在宝物之上睡觉做梦。
梦里什么都有,有金灿灿的日头,有满山满谷的宝物,还有很多有趣的人和事……
甚至在梦里,它也可以不是一条龙。
但它居然有一个朋友。
一头小妖怪,长得不错,总喜欢夸它眼睛好看。
它便呵呵着,更不肯轻易睁眼教对方瞧上一眼。
毕竟这妖怪名声不好,出了名的不说真话。
小妖怪也不恼,日日同它厮磨,从不远游,且聒噪、话痨,总要同它说些有的没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它便愈发轻易不睁开眼睛了。
不过,小妖怪大抵也同它说过几句认真话。
小妖怪说:“你日日总是睡觉做梦,可还分得清现实和虚幻?”
又说:“龙这种生物,要是没人记得了,也就不存在了吧?”
它那时刚刚睡醒,梦里是个很有趣的姑娘,只是梦终归是梦,醒了也就没了。
因此,猛一醒来,难免是要叹息一声。
这一声听起来,倒像是无端答应了小妖怪的话头。
小妖怪便难得安静了片刻。
身边总是吵闹的,这也是它喜欢睡觉的原因。
毕竟,它的身上压了一座城,城里有一群人。
这些人日日生活在城里,走动跑跳间或起些争执,便都是脚步啼嗒,像胡豆子从桌上滚在地上一路跳将出去,日夜不绝,热热闹闹。
它本来是这么觉得的,一直这么觉得。
直到那刻的安静,它才恍然,没了聒噪和话痨,即使胡豆子的声音还是继续,其实也只是安静、寂寥。
后来,胡豆子很是吵闹了一阵子。
再后来,便没了声响。
好在金灿灿的东西都在,还多了不少。
它便依旧只是睡觉、做梦。
然后,睡醒时,胡豆子就回来了。
在它醒着的时候,在光线会照进黑暗的时刻,啼嗒啼嗒,啼啼嗒嗒……
小妖怪也总来,依旧絮絮叨叨说些有的没的。
它惯常不睁眼,且愈发地不愿意睁开了。
因为它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它怎么能不知道呢?
城没了,黄沙盖下那刻,地底震动得多么厉害,它连梦也做不成了,险些教城土给埋了。
小妖怪第一时间赶来。
它也适时闭上了眼。
小妖怪一点点将它全身的沙土清理干净,细致,温柔,仔细。
它便很是舒服,渐渐再次睡着。
等再醒来,城里的人就回来了。
可是,它知道,那一切都是假的啊。
小妖怪总是喜欢故事和假话的吧,日日流连,也不见烦。
那么,它便也就听着,受着,左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就是顾头不顾尾比较麻烦,知道引人来,不知送人走,还得它去帮着料理后事。
不过,也不甚麻烦,伸根指头沙里搅弄一下罢了。
连眼睛也不用睁开的。
但是,这会儿,为什么没了小妖怪的絮叨。
不,不止,不当是絮叨没了,连气息……也没了。
竖瞳扯紧凝住那刻,魇龙眼里入了两个人影。
但,它似有些看不清,千百年难得一动的脑袋于是往前伸。
却在二人清晰映入眼底那刻,倏然立起,竦然而惊。
他们?
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处?!
那是,魇龙沉思,它梦里见过的人,有趣的人。
竖瞳凝住又靠近那刻,斐如患和玉可儿齐齐屏了呼吸。
“醒了?”斐如患唇语。
“嗯。”玉可儿无声点头。
“那会怎么样?”
“这我哪儿知道,得看是谁掌控着这层梦境了……不过,你说如果我往大眼睛里捶上一下会怎样?”
斐如患身体力行退开三步,生动诠释着怕被波及的嫌弃。
玉可儿不觉失笑,觉得这傻子真是浑身上下都透着傻气。
二人的表情,嫌弃和笑,便都落入魇龙眼底。
那时,魇龙的脑海里过了许多,大量信息涌入叠加。
然而,这并没有让它更清醒,反倒愈发迷糊……
“你,”身下有个声音,“分得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么……”
清脆童音,却不容置疑。
声音也不陌生,是小斐。
于蛰伏黑龙圈住的身子中间,盘坐,睁眼,竖瞳如裂,曝眼金黄。
“姐姐,”他开口道,“小斐给你守着门。”
“嗯,”玉可儿笑不露齿,这个样子的小斐她也不是没见过,留点警惕就好,“乖。”
小斐笑笑,目光落向她身后,金黄如兽的眼底瞧不出情绪。
玉可儿便朝着魇龙一仰脸:“认识?”
小斐抬头,笑得愈发甜:“认识的。”
“它听你的话?”
“听的。”
小斐很乖,玉可儿便又问:“你说的很多很多的粮就在它身下?”
“嗯。”
“能让它挪挪?”
“当然可以……”
“条件?”
“没有。”
玉可儿便笑评:“你今日最乖。”
“那么,”小斐也笑,讨价还价,“最乖的小斐有奖励么?”
“当然,”玉可儿允诺,“你先让它挪了位置,待姐姐查验一番再说。”
小斐垂眸,起身,挥手一弹,衣袖振开那瞬,魇龙便无端悬浮半空,朝着无尽黑暗铺展开身子。
只一只偌大的头同两只眼悬在黑暗中小斐的头顶。
那一刻,小斐便半点人样也无,端端四溢的只是妖相、兽相。
偏偏又长得极好,小菩萨似的极具魅惑。
因此,当小斐让开身子,露出身后的万千宝物和成堆粮食中间的一道透光石门时,玉可儿只隐约觉得什么地方似乎有点问题。
然而,还不等她想明白。
脚下再次裂开深不可测的缝隙,直接将她和斐游侠分隔两处。
缝隙裂开瞬间迅速拉大,无声无息间,已经将二人隔开相当的距离。
她立在门口,看脑海中系统的进度条,当进度条提示已经将属于她的一半物资接收完毕时,她回头,猛然看到小斐不知何时已经立在斐游侠一侧。
而魇龙的一只脚爪已经捏住斐游侠咽喉。
相同捏握手势的小斐竖着金黄的瞳,遥遥看了玉可儿一眼。
下一瞬,手指捏合。
低垂了头脸和四肢的斐游侠顷刻瘫软下去,坠落深渊……
“姐姐,”最后一刻,小斐的声音远远,“我要吃甜甜的雪绵沙……”
软轿里的斐如患彻底清醒过来那刻,是阿四拉住了他。
“主子,”阿四递上一张折得方正的纸,“夫人让属下转交于您,说,这是今日的……”
最后几个字从这位木讷的侍卫嘴里吐出时,显得有些迟钝和迷茫,因为他听不懂,觉得有几分奇怪。
在他看来,自家主子大婚当日留下新妇独自进入静室虽然离谱,但结合他平日为人倒还不至于说不过去,可非但不让他跟着还要让他去守新妇便有几分反常。
貌似慎重防备,其实并不然。
凡阿四去盯的人,斐如患向来只追个安危的果,其余一概不管,全由阿四周全定夺。
是生是死便也只是阿四嘴里的一句回话。
阿四不止一次怀疑,斐如患甚至都没听进去过。
而更让阿四看不懂的是,新妇似乎也不觉有异,不哭不闹,只是安静伏案,偶尔动笔落上几处,最后还知道他在一般,直接唤他下来。
阿四自问轻功了得,他若藏身,便无人能够知晓。
可还不等他问出对方如何知道他在,面前已经悬了一张字条,让交于斐相。
阿四看看时辰,觉得此时再去已是不妥,可那头就像洞悉他内心想法,只道让他送去,末了道声:正好赶上。
他便来了,果然,正好赶上正要入宫的斐如患。
斐如患伸手接了纸,轿帘适时放下,但还未完全落下,另一种喧哗的声音就冲了进来。
“斐大人!”林斌的声音!
“……下官有一事相求,事关河西十万百姓,大人!请您停轿!”
斐如患微愣,随即,边打开字条边同身边人交代:“过去告诉林大人,他所求之事本相已经知晓,让他即刻启程前往河西,按他的法子尽力一试,一应后续协调本相会替他周全。但,本相只留半月时日与他,若半月后治水方略并无起色,本相将以林大人私自冒用相印调动地方官吏为由,治他死罪。”
这边,说话间,斐如患同时展开字条,上面一幅工笔小画:一室,博古架,紫檀的桌案后……洞开的密室。
这是,斐如患凝眸,御书房。
金銮殿。
歌舞已经散去,斐如蔺指尖转动着酒杯,垂眸看一侧躬身出来的男人。
男人长得不错,身形挺拔,眉眼如画,却不大灵动。
因为,那就是画的。
斐如蔺画的。
加之他总低垂着肩背和眸子,又深居简出,倒没几人见过他的模样。
如今双手捧着一碗药汤前来,身子就愈发佝偻了。
“你总是这幅模样,倒像很不满意朕的丹青?”斐如蔺勾了半边唇角,露出尖利虎牙一角,看上去就难得的邪性,“朕瞧着却是画得不错,未必比你先前难看,你该多让人瞧瞧才是,待听多了夸赞就不会对朕这般误解,也便多些朝气。”
佝偻的身子继续佝偻,宛若没听见,只恭恭敬敬将药汤放在案上,拿起一旁先前敬献的翠蓝小瓶,很谨慎地滴了三滴。
未免手颤,他屏住呼吸,左手持住右手手腕,极是小心。
瓷瓶里的东西也是无色,滴入碗中清白的汤水,照旧看不出有什么。
斐如蔺却微微拉开距离:“你先前说,有副作用?”
“是,陛下,”声音毕恭毕敬,没有音调的起伏,自然不带多少情绪,“所以,不到最后,陛下不要亲试。”
“朕若不试,又怎知真假。”
声音的脸上,唇角就不受控地抖动了几下,这动作本微小,却霎时就让画颜显出一种很古怪的变化。
上首便没了声响,只威压渐盛:“你知道朕为什么要亲自为你画颜?”
“朕那么忙,画工那么多。”
声音不吭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
斐如蔺继续,语气里多是玩味:“因为,朕要确保能读懂你的每一个表情。”
声音依旧没有多话,脸上表情不再变化。
做完一切退下时,宽大衣袖遮住了同样丹青描摹的手指。
他全身上下,竟看不出一处真的。
连重新收束的表情,也透着虚假。
“所以,”斐如蔺直视声音的眼睛,“你刚刚,为什么笑?”
声音惯常着不变的容颜:“陛下,属下早已不记得如何为笑,您,应该明白。”
斐如蔺的面色便阴沉下去:“你到如今还记恨朕!”
“记恨朕拉了你出来……对了,朕记得你有名字,许久不唤倒有些不记得了,你叫什么来着?”
“哦……”斐如蔺拖长腔调,“朕记起来了,拉你出来时,有人唤过你一声,你叫……”
“……旦。”
“可……到底是哪个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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