癞头是第一批南阳移民。

    当时他全家八口人从陈州而来,路上还饿死了爹娘。

    他都没工夫哭泣,因为眼泪早已流干。草草掩埋了父母,带着弟弟妹妹们几经辗转,来到了南阳。

    到了南阳,他才吃上了第一顿饱饭。

    弟弟妹妹们像饿狼一般,把接待流民的餐食一扫而空。

    看着他们期盼的眼神,他就下定决心,只要自己活着,就不能让他们挨饿,哪怕让自己死!

    南阳国府的官吏带着他们去了安置点,划出了一大片荒地,告诉他们,这片地就他家的。

    当时,全家六口人看着长满荒草和杂树的荒地,都有些傻眼。

    这是真的吗?

    自己家真的有土地了?!

    癞头记得,老爹活着的时候曾经说过,他曾祖的时候,家里是有田的。可几次大灾,田地荒芜,为了糊口只得卖了。然后他们家两辈子都没有土地了。如今到了他这代,竟然官府给了土地,还三年免税,还给种子、农具。

    癞头一家跪在荒地里,给丈量土地的官吏跪下磕头。

    官吏已经见怪不怪了,摆摆手,说道:“你们要谢就谢德王,这些土地是德王给你们的,要念着他老人家的好。”

    癞头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听着官吏说的话,心里暗自琢磨,自己一家要给德王老人家立生祠,他老人家活人无数啊!

    紧挨着癞头家,是从豫州逃来的柳家。

    老两口带着一儿一女,被南阳国府安置在癞头家的旁边。

    “癞头哥,癞头哥,这是你家的地吗?”

    “嘿嘿,柳小娘,是的嘞,这是……我家……的……”

    癞头刚刚还兴高采烈,谁知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柳家小娘子也眼圈红红的,指着旁边的荒地说道:“这,这是我家的嘞。”

    却见荒地那头,柳老汉拉着老太婆和儿子跪在地上,邦邦邦的给丈量官吏磕头。

    官吏拉起刘老汉,拱手对着南阳城的方向举了举,“德王殿下的恩德,你们要记在心里。”

    “德王活命大恩,老汉忘了祖宗也不敢忘了德王。德王他老人家富贵绵长,多子多孙。”

    柳老汉边磕头边说不忘大恩。

    几年过去了,如今癞头家的荒地都开垦了出来,粮食也堆满了屋子。

    每年卖了余粮还有了大把的铜钱。

    弟弟妹妹们也能扯上麻布,做身新衣。现在他心里美啊,柳小娘子要是嫁进门来,那小日子,想想都美。

    柳家也和癞头家一样,日子翻天覆地。

    他们家里都立着德王的牌位,每天都在牌位前叨咕几句,说说自己今天要做的事情,汇报一下今天的工作。

    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家里的陈粮还未吃完,新粮已经下来了。

    刚进入十二月,国府就发布了告示,要征壮丁修河渠,解决运输问题。

    这个运输,癞头是知道的。

    每当他进城卖粮回来,再买点东西就难拿,这就是幸福的烦恼吧?!

    要是修好了河渠,自己没准也能得力。

    李裕在家修整了一段时间,十二月十五日,他就近来到了向城工地。

    从向城边上的淯水往东到堵水,有六十里。

    南阳和唐州征发青壮十万,就分在这六十里的地段上。

    平均一丈十个人。

    当然实际施工不可能这么分配。

    根据计算,要行大船,河宽应在百米以上,深度十米。

    这样的土方量是惊人的。

    十万人分配在十个工段上,每个工段一万青壮。

    还征发了些小姑娘小媳妇,帮着做饭做汤,送到工地上。

    工地上人山人海,黑压压的望不到边。

    有人专门用铁锨挖土,有人专门用钁头刨土,有人专门挑土,分工明确,效率极高。

    挖出的泥土都堆放在河道的边上,自然形成了河堤。

    眼看着一天天的河道逐渐成形。

    周宽作为向方运河的总指挥,心里虽然喜悦,可他要忙的事情太多,也没有时间欣赏成果,只是每天频繁的往来南阳与向城之间。

    李裕站在刚刚形成的堤坝上,看着前面这道巨大的深沟,里面的青壮犹如忙碌的工蚁,往返于河道与堤坝之间。

    一个壮实的汉子,一身的麻布短衣,挑着两大筐泥土腾腾的走上了河堤。

    李裕一把拉住他。

    笑呵呵的问道:“小哥,打扰一下。”

    那汉子正忙着挑土,见有人拉住自己,就放下扁担,擦拭了下脑门上的汗珠。

    “公子何事?”

    他见面前这人衣着华贵,但面容和蔼,也就放下局促,口称公子。

    “你从哪里来?”

    “我?南阳来。”

    那汉子自豪的说道。

    “是什么时候在南阳安家的?”

    “两年前,我是第一批来南阳的流民。”

    一说起这个,那汉子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起来。

    “哦?第一批?今年的收成怎么样?”

    “好着嘞。”

    那汉子咧嘴一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来河工,你愿意吗?”

    李裕很担心自己大规模征发青壮会引起民怨,到时候就不好弄了。

    “呵呵,有啥不愿的?!是德王他老人家要修河道,我当然愿意来了。”

    “呃,为什么啊?”

    那汉子见李裕对德王他老人家的决定有质疑,心下不高兴,把脸一沉,闷声闷气的说道:“他老人家救了俺们的命,俺这条命就是他的,他让俺干啥俺就干啥!哼!”

    说着还对着李裕一哼。

    李裕心里暗自嘀咕,我啥时候成了老人家了?!

    不过他也不会去解释,那汉子倒了筐里的泥土,气哼哼的走了。

    李裕被搞得有点莫名其妙,难道自己说错话了?

    功夫不大,那汉子又挑了担子回来,李裕还想再去聊聊,那汉子见他还没走,也不理会,倒了土就要走。

    “癞头哥,癞头哥。”

    那汉子转身看去,堤坝的一头,走过来十几个妇女,抬着木桶,挑着担子。

    领头的是一个十八九的小娘子。

    见他对着那汉子招手。

    “呵呵,是柳小娘,到吃饭的时辰了吗?”

    “马上就到了,招呼大伙来吃饭吧。”

    “好嘞。”

    那汉子转身就往河道里跑,边跑边喊:“吃饭嘞,德王他老人家赏饭嘞~~~”

    这些青壮放下手里的工具,走上了河堤。

    向着南阳的方向跪下一片。

    “谢德王赏饭。”

    众青壮邦邦邦的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擦擦自己的手,排着队来到这些妇人面前,接过了蒸饼和一碗热汤。

    就在李裕的面前蹲下,埋头吃了起来。

    这一幕看的李裕不知所措。

    他啥时候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这么重要了?

    自己咋不知道呢?!

    这就是施大恩而不自知啊!

    你想想,李裕在唐末这样的乱世,招募流民,垦荒种地,可说活人无数。

    可他自己却没有想过这些。他只是想着流民来了,都种上粮食,自己的地盘里有人有粮,那还怕谁?

    他只是为了自己能够活命,能够抗衡那些强藩,尤其是朱温逆贼。

    可他的这一举动,让附近的流民得到了恩惠,对他打心眼里崇拜,感恩。

    这些活过来的百姓,家家都有德王的牌位。

    听不得谁说一句德王不好,现在是谁敢质疑德王的决定都是他们无法容忍的。

    比如吃饭这事。

    没人告诉他们要跪拜德王。

    可他们自发的这么做了。

    有一个人无意间带个头,其他人就蜂拥效仿。

    这不,不仅是癞头这个工段的人这样做,隔着老远,李裕都听到有人高呼“谢德王赏饭。”

    这样的呼声,在河工大地上此起彼伏。

    “走。”

    李裕实在看不下去了,招呼侍卫赶紧走。

    他在心里暗忖,自己在这些百姓的心目中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是个满头白发,一脸白胡子的老头啊?

    咳咳,其实,其实人家还很年轻,我才十八好吧。

    谁传的,我怎么就是老人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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