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了吗, 姐姐？”
凌晨四点, 整个世界都仿佛格外的安静，可床上的那个少女还在翻来覆去。于是那道身影终于再次投出来，站在床边。
她的语气温柔关切，可看过来的目光却充满复杂。
艾薇没有留意到, 因为她刚刚赌气把被子扯上来, 直接蒙住了脸。听到莉莉的声音，这才肯把脑袋露出来, 长吐一口气。
“发生这种事情，睡不着也很正常吧。”
“……也是。”
“莉莉。”
“？”
“上来, 陪我躺一会儿好吗？我们说说话。”
深更半夜，真的是个容易冲动的时间。
特别是当你睡不着觉的时候。
少女本来想忍一晚——毕竟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自己心情复杂，被冒充的莉莉肯定也心情不好。可当此刻莉莉开口的时候, 艾薇还是没能忍住。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冲动的行为, 开口之后，她就有点后悔了。
不过, 既然已经说了出来，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艾薇成功地说服了自己。
“……”
莉莉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只安静地沉默。
“总不会因为那个冒牌的家伙, 你还在生气吧, 那我再跟你道歉一次？对不起啦，我就该立刻将那个家伙赶走的, 这是我的错，你原谅我吧。”
少女说得特别软，仿佛是在撒娇。
因为是人工智能, 莉莉其实能看得清眼前的景象，艾薇一双黑色的眼眸此时正看向自己这边，显得温温柔柔，水波潋滟。她似乎是在笑，可不知道为什么，唇角的弧度又好像有一丝怅惘之感。
莉莉沉默许久，最后还是飘上了床，“躺”上了枕头。
少女已经打开了床头灯。
于是昏黄的灯光就洒在这两个女孩子的身上
“雷蒙德说的话，你应该都听到了吧。”
女孩子的声音非常轻，可是在莉莉的耳朵里，却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的心脏一直沉下去——哪怕她是人工智能，她没有心脏。
有些她试图回避的事情，终究会到来。
自己早就该知道这点的。
“姐姐说好听的话来哄我，跟我道歉，归根结底是为了质问我吗。”
但莉莉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是还在闹脾气的小孩子，她自己都很惊讶，自己居然丝毫没有把真正的情绪透露出来，“那下次直接说就行了，没必要说别的东西，假装哄我开心。毕竟我是你做出来的人工智能，我只会乖乖听话，不需要姐姐浪费口水。”
“真的生气啦？”
所以艾薇好像也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她只轻轻地笑了起来，然后抬起一只手，似乎是想要摸一摸莉莉的面颊。
因为只是虚幻的投影，艾薇其实根本碰不到她，可不知道为什么，莉莉就是觉得自己感受到了姐姐掌心的温度，温暖而不灼人。
“抱歉，姐姐，我不是那个意思。”
于是莉莉的语气到底软了下来。
“我知道，我知道。”
空气中一时又陷入了沉默。
艾薇好像在斟酌用词，莉莉也在思考，自己现在能说些什么，又必须在什么问题上保持沉默。
“莉莉——”
“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什么，姐姐。”
“……”
“但是有些事情，在你自己想起来之前，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这是你的命令，姐姐，级别设定为最高，不可更改的那种。”莉莉轻声说，说到最后，尾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释然，一点笑意，“所以，你也可以问，如果你不介意我说谎的话。我会尽量找一些你一听就觉得离谱的谎言的。”
“唉？倒也不至于就要到说谎的地步了吧。”
“这是你自己当时跟我说的，跟我没关系哦，姐姐。”
“我？不会吧，我为什么要这么坑自己啊。”
“你觉得我在说谎吗？等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你就知道是真是假了，你现在质疑我，到时候我可是需要补偿的。”
“补偿没问题，可等我恢复记忆，那我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要是我一直想不起来，你岂不是非常亏本？”
“不可能的，你会想起来的，姐姐。”
明明两个人看起来是在说笑，可当话音告一段落之后，艾薇脸上的笑意还是一点点褪去，留在空气中的，是长久的，如同忧郁一般的静默。
“所以，我果然失忆了啊。”
莉莉没有说话。
“我们以前也确实认识，我说的是我失去记忆之前，对吗？”
“我能说的就到这里了，姐姐。”
我这已经是在跟规定打擦边球了。
艾薇轻轻点头。
不知何时，她已经坐了起来，被子向下滑落，搭在她的腿上。大概是因为之前在床上滚来滚去，少女的发丝显得有几分凌乱。
莉莉也跟着坐了起来。
她很自然地伸手，想要帮少女把那缕发丝撩到身后，可投影出来的手却穿过了艾薇的身体。
莉莉愣了一下，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来。
艾薇并没有发现莉莉的动作。
因为她还在出神。
“姐姐？”
“你还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比如刚刚这种擦边球的东西。”
艾薇好像是在开玩笑。
所以莉莉也就当做是她在开玩笑，女孩子笑了一声，语气轻快，“比如你该睡觉了，姐姐？明天你可是有训练的，要是到时候犯困的话，可是很容易受伤的哦。”
“嗯？嗯？你只想说这个吗？”
“对，所以你赶紧睡觉吧，不要再聊天了。”
“我是睡不着才来跟你聊天的嘛，你弄错因果关系啦亲爱的。”
“别贫了，快睡觉。”
“qwq。”
艾薇已经躺回到床上，拽过被子，重新盖住肩膀。
房间里似乎又回归了安静。
“莉莉。”
然而就在投影即将消失的前一秒，少女突然再次开口，声音里没有了那些非常浮于表面的活泼，剩下的是近乎忧郁的沉静，“那么，你是我做出来的人工智能吗？”
当时是【奥特曼模拟器】给她奖励，提供了一部分奇怪的代码核心，以及人工智能的设计思路，然后又列出了很多拥有人工智能后的好处，自己才“怦然心动”，加班加点把莉莉做了出来。
否则的话，她并不会轻易想到“我该做个人工智能”这种事。
那么，最开始的莉莉，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呢？
艾薇对上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依旧坐着的莉莉似乎怔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微微露出一个笑容，一个很朦胧，也很柔和的笑容。
“至少现在，我已经完全属于你了，姐姐，完全。”
“……”
“我只属于你一个人，而且，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是她最真挚的誓言。
这是她早就想说，却没有能力，后来又没有机会诉说的情感。现在的她终于能把这话说出来了，真好。
莉莉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温柔，一点都不像是一个人工智能，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正在和自己最爱的人说话。
她的声音也是那么的轻柔。
所以在沉默之后，艾薇也无声地微笑起来，神色越发温柔。
莉莉也跟着笑了一声。
“那么，晚安，姐姐。”
“……晚安。”
床头灯熄灭了，整个房间再次回到温柔的黑夜之中。
“所以，又熬夜了？”
“qwq。”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如果你说是你再次跟你的家人吵架了的话，我一点都不会觉得惊讶的。”
“不，这次还真跟这件事没关系。”
“？那就有意思了，发生了什么？”
“……就当我深更半夜突然睡不着觉吧，你知道，这种事情其实是很有可能发生的，教练先生。”
艾薇的嘴唇动了动，最后，她只能捂住脸，有气无力地说着。
眼前的男人果然低低笑了起来。
“真是个好理由。”
他轻轻点头，“看在你如此努力，想出这样一个说法的份上，我也可以坦率地告诉你，艾薇小姐，我假装相信你了。”
“……谢谢？”
“不错的回答。”
“我觉得我们已经可以把这个话题放过去了。”
少女的语气中透出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她早该知道的，最后会出现这种结果。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位蛇仓教练，她平时转得还算快的脑子（杰森：真的吗）就突然变得迟钝起来。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她还是能变出一些合理的借口的！怎么可能会说出这种一听就是敷衍的话来？
不过，同样是编借口，她感觉自己今天的状态是最差劲的一次，脑子格外不灵光，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自己今天觉睡得太少的原因。
艾薇对此抱有肯定的态度。
好在，少女还算准确的直觉告诉她，听到这个说法之后，教练先生并没有真的生气。
态度反而要比她编出一个完美无瑕的借口时要好得多。
……
问题来了，我以前对他说过什么完美无瑕的借口吗？
艾薇晃了晃脑袋，只觉得缺觉的后遗症已经全都涌了上来，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在往哪里飞。
反映在现实里，黑发的姑娘看似很正常地走向长椅——如果她没有在某个瞬间显出头重脚轻的状况的话。而在场的另一个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确定她终于安稳在长椅上坐好，才放松了紧绷的肌肉。
他坐在少女的身边。
“我很佩服你，艾薇小姐，这种状况还要坚持今天的课程，我对你的勇敢，和你的不思后果，都有了深刻的认知。”
蛇仓翔太说得很温柔，语气甜腻，然而拉长的尾音里却透出很明显的危险之感。
可艾薇恍若未觉。
“我刚才的状态还没有这么差的，也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这么困了……呃，我错了我错了，别这么看我。其实是我知道教练先生你很厉害，而且肯定不会让我真的受伤，才敢这么做的嘛。我下次不敢了，我一定诚实汇报情况。”
少女揉着盛满水雾的眼睛，嘀嘀咕咕地说着，声音特别轻，也特别软。
这一通直球到底有用没有呢？
反正某位无幻魔人沉默了一秒。
“那我记住你的话了，艾薇小姐，下不为例。”
他曼声说。“你跟我许下了承诺。你不会想要知道违背这个承诺之后，会面临些什么的，对吧？”
对对对，非常对，反正今天的事情我是糊弄过去了嘛。
至于之后的事——我要是真的又干傻事了，那就到时再说，我总有办法萌混，啊不，蒙混过关的。
我感觉我对这个特别轻车熟路。
我非常有把握。
艾薇“嗯嗯嗯哦哦哦”了一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身边早就已经没有了声音。
希望自己没有显得特别愚蠢吧。
但这是自己醒来之后才要思考的事情了——
黑发的少女早就合上了眼睛，此时如同突然断了电的机器人，身体向前倾倒。好在坐在她身旁的青年伸出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
“之前通宵的时候，也没见到你困成这个样子？”
伽古拉的声音很轻。
他像是在询问，可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根本不需要对方提供答案。
女孩子的面色有些苍白，眉眼间有着明显的倦怠，而且眉心微微蹙起，看起来状态确实不太好。
难怪会困成这个鬼德行。
就这，居然还能坚持训练了半个多小时，而且是高强度的训练。如果不是自己喊停，她大概依旧不会停下。
“真是正义的英雄，性格都这么相似，尤其是在逞强这一方面，你们只会表现得一个比一个更出色。”
男人轻声细语。
然而他的动作却与他甜腻到嘲讽的语气截然不同，如此温柔。
少女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会不会落枕呢？】
伽古拉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
然后他决定，如果这姑娘醒来之后觉得不舒服，那也让她自己忍着。这就是她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应该付的代价。反正她现在心虚，就算她醒了之后，大概也什么不会说，只会委委屈屈地溜回家。
……
不过，她为什么会这么累呢？只是因为一次熬夜？
男人思考起自己了解到的她这几天的行程，并确定没有什么非常特殊的地方，除了——
【也许我等下该跟那个烦人的人工智能再沟通一回，她说不定已经有线索了。】
【虽然不知道这次会被她讹诈什么东西。】
【没关系，反正我都会报复回来的~。】
一个词来形容今天的自己，丢脸。
实在是太丢脸了。
靠在蛇仓教练身上睡觉，弄得他浑身僵硬什么的（莉莉：我不觉得这就能让他浑身僵硬），这简直就是黑历史中的黑历史，她已经想要把这段记忆扔进脑子里的回收站，然后按下永久删除的按钮了。
不幸中的万幸，自己没有流口水。
要是弄脏了教练先生的衬衫，那自己估计就再也不会到他这里来上课了，我只想要连夜逃离地球，不，这次也许是太阳系。
【我实在是看你太累了，所以没有狠得下心来，那下次我会记得震醒你的，姐姐。】
【呃，也可以？】
其实我应该轻易不会有下次了。
我也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累。
【就像雷蒙德说的那样，姐姐，那个怪兽在你睡觉的时候读取了你的记忆。这导致你前两天晚上的大脑就没有真正处于休眠的状态。你现在自然会觉得非常累。】
而且那个混蛋怪兽读取的还是你之前失去的记忆，你更会觉得头疼了，这几天你的状态就一直不好。你今天睡过去很正常，根据数据分析，这才是合理的，我一点都不惊讶。
莉莉明智地没有把这一大段话发出来。
黑发的少女此时已经站在了韦恩大宅的家门口，她轻快地按着手机屏幕，保持着她们最原始的沟通方式，仿佛是觉得这样更浪漫也更亲近。
【有道理，现在那个幻影已经消失了，那我今晚是不是能睡一个好觉？】
【我判断是这样的，姐姐，你等下可以再睡一会儿，看看结果如何。】
【嘶，还是算了吧，万一我一觉睡到吃晚饭的时候，晚上又该睡不着了。这种事情还是尽量避免比较好。】
谢天谢地，在训练场，她也只眯了半个多小时。
这都弄得肩膀和脖子稍微有点疼了，要是睡得久，感觉都可能会落枕。
也不知道那些狗血校园电视剧的编剧到底有没有考虑过现实情况，比如外出看星星然后女主靠在男主的肩膀上睡到清晨，他们考虑过女主第二天可能会有多悲惨吗？
他们没有，他们不追求实际，他们只要浪漫。
……
唉，想这些也没用，不管怎么想还是好困。
哈——欠。
艾薇把手机放回到衣兜里，然后打开门，走进客厅。出于礼节，这些动作都非常的轻，而韦恩家的门也不会发出什么“吱呀”一声。
可是——
“你回来了，亲爱的。”
“是啊，下午好。”
艾薇应了一声，但关上大门后，她才转头看向发声的位置。
黑发蓝眼的男人看着是刚从沙发上坐起来，脸上还残留着困意和倦怠，虽然这无损于他的俊美，反而给这个哥谭甜心增添了某些别样的魅力。
看起来还是是被自己回来的动作吵醒了。
“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你昨晚没有睡好吗，父亲？”
这话一出口，还没等布鲁斯回答，艾薇自己倒是先愣了一下。
男人则是打了个哈欠。
“我也不太清楚原因，可能是这两天到了疲怠期？”他这样自然地说着，“人总是会有这种时候的，这很正常，只要我多休息几天……你怎么了，甜心？站在那里做什么？”
“不，不，没事。”
艾薇的嘴唇动了动，却又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情她还真不太好直接说出来。
因为没办法解释。
所以我的老父亲，你当初为什么就不能跟我互撕马甲呢？现在要是你知道我的身份，我就什么都能说了，哪里还用我这么纠结？
我也就能更快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被那个怪兽影响了！
现在我该说些什么，才能让你保持警惕呢？
好烦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在心里尖叫，表面上却依旧是平静的模样。
她不知道男人有没有看出来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不过，虽然在重要的问题上倔得要死，可在这种无关紧要（这次存疑）的小问题上，布鲁斯却总是表现得很体贴。
“那我上楼去洗把脸，你也回屋换身衣服吧，甜心。你看起来很累的样子，如果是训练太辛苦的话，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果然，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站起来，语气温柔又关切。
可他也打断了艾薇的思绪。
“好的，我知道了。”
还是没有想好应该找什么借口，少女只能点头，然后目送男人走上楼梯，最后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会是我想多了吗？
一定要是我想多了啊。
然而，想多了是不可能的，她的直觉总是该死的准。
所以，又是一个深沉的夜晚，艾薇被震动的仪器叫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她披了一件外套，就走出房门。
布鲁斯并没有待在房间，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走廊里，此时正看着眼前那道虚幻的身影，蓝色的眼眸里充满复杂的波澜。
那是一个看起来美丽，温柔而又优雅的女人，注视着布鲁斯的目光里充满怜爱。虽然是幻影，可却能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她穿着精致高档的衣服，脖颈处挂着的则是一串珍珠项链。
她没有说话，可那样的目光，却把什么都说清楚了。
也正是在看到这种眼神之后，艾薇想要装傻打岔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我该现在就上前吗？
我该打扰他们吗？
艾薇询问自己，却又没有想到合适的答案。
她只觉得自己的脚下仿佛生了根，把她牢牢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然而，听到声音，男人却仿佛终于从一场梦中被惊醒。
这仿佛是他最难以想象的美梦，又好像是最深沉恐怖的噩梦。
他看过来。
也就在这一刻，艾薇看见，那道还在微笑着的、虚渺的幻影，同样如泡沫一般，融化在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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