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凝,你干嘛呢?”云语晗好奇地盯着莫雪凝手里的桦木。后者头也不抬地解释道:“阿拓的生辰快到了,我准备给他的小黑马做个鞍。”

    说是生辰,其实是莫雪凝捡他回来的日子。

    莫雪凝将几块桦木仔细打磨好,用木锉严丝缝合敲合起来,惹得云语晗夸赞连连:“没想到你小姑娘家家的,还有这般好手艺。”

    莫雪凝微微一滞。是啊,她也没有想到,从前那个只会在大院里做女红、连玉枕都捧不起来的小丫头,如今竟能洗衣劈柴,上山打猎了。

    布满厚茧的指腹划过亮滑的桦木,她思绪飘忽:若是四年前没有那一场灾祸,她如今会是哪般?依旧端坐在朱檐碧瓦的太师府里,还是被爹爹指腹嫁给了哪户人家?

    “过两天你哈叔又要去长安了,你有什么要托他捎回来的?”

    云语晗的话瞬间将她拉回了现实,莫雪凝飞速盘算着这一个月以来的吃穿用度,她和阿拓的生活一向简单,好像也不缺什么东西。只是那哈尔努每半年才跟着商队去一次长安,来回十几天的里程,不托他带点什么实在可惜。

    她点点头:“那就麻烦哈叔再帮我带两本书回来吧,我用金叶子和他换。”

    云语晗笑了:“哪有你这么换的,好像金叶子用不完似的。况且书你不是有很多了,你和阿拓那小屋子还堆得下吗?”

    “卖却屋边三亩地,添成窗下一床书。”

    “啧啧啧,这文绉绉的话你和我说还行,和你哈叔就别这么说了。省得他大字不识一个,这回又给你带错了。”

    莫雪凝猛地想起之前让哈尔努带《白娘子》回来,结果到手却是一本《同枕眠》,连忙扬声补充道:“这回我要小人书!给阿拓看的,关乎教子育人的那种!”

    云语晗缓缓搓揉着手中光洁的面团,似是一知半解:“没问题,我帮你转达。”

    今早阿拓团着几块石头说是要去练习打弹弓,腰间别着的玉佩叮哐作响。莫雪凝默允了,反正没骑马他在雪地里也跑不了多远。

    果然没一会儿,他便回来了,从木橱的暗格里捧出一坛兰生酒,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跟着莫雪凝骑上马。二人在雪地中驰行,越过五溪直奔南方。

    一个时辰后,他们在悬崖边勒住捎绳,将小白马与小黑马通通拴到梭梭树上。莫雪凝牵着阿拓缓缓朝两块矮小的石碑走去,飘飘飞雪落在肩头。

    在莫雪凝心里,漠北的雪很大,大到她和阿拓此刻可以在雪地里寸步难行,大到即使裹着层层厚褂也觉得很冷,却也小到掩不住她父兄墓碑间那株矮小的青草。

    她蹲下身子拂去墓碑上的积雪,身后呆傻的阿拓也学着蹲下。兰生酒放在碑前,腰间别着的蛟龙玉佩轻擦瓶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山高而云雨起,水深而蛟龙生,蛟龙玉佩,世间众生,唯有君子配得之。

    过往种种犹如走马观花般霎现在莫雪凝的脑海中:

    “沅沅你个傻瓜,怎么又拉裤兜了?”

    “沅沅,你生气归生气,可别跟人说我是你表哥啊!”

    “沅沅,九王爷家的杏子熟了,要不要哥哥给你打几个回来?”

    “沅沅……我们没有家了……”

    莫雪凝望着那株摇曳的青草,仿佛只有在它面前才无需隐姓埋名,就像那个真正的她,叛党之女袁沅,也被深埋在了这青草下。

    四年前,奸佞于朝堂之上状告她的父亲袁永仁通敌泄密,哥哥袁溟勾结边境势力意图举兵谋反。可天下人皆知袁太师桃李满门,志不在朝纲;左将军年少有志,护边境百姓数年皆安。堇朝皇帝既能颁得她父亲这个太师虚衔,又怎会不清楚他还有一年就要告老还乡?

    那日,她还痴傻地坐在别院的梨树下偷喝小酒,殊不知父亲已在回府的路上被人腰斩,慎刑司带着泱泱人马欲屠袁府满门。她躲在梨树后惊恐万分,看着王婶、王叔还有小柳温热的鲜血顺着砖缝流到脚边。满脸是血的小柳张合着嘴比出逃命的口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下她的外衣。

    不到半个时辰,太师府上上下下百余人口无一幸免,满目疮痍,而她则被赶来的哥哥带出血流成河的太师府。年幼的她坐在马背上嚎啕大哭,殊不知向来在沙场上贯颐奋戟的哥哥也湿红了眼眶。

    哥哥带着她一路往北,依照父亲生前所托奔赴漠北五溪。他们途径碧泊壮河,青绿山川,这是她一生未曾见过的风景,却也是一生不愿得到的伤离。

    莫雪凝跪在地上静默磕头,眼泪顺着脸颊滴滴流下,在雪地上留下点点印记。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依旧无法忘记逃到五溪后哥哥抱着她痛哭的每个夜晚,更无法忘记那日在悬崖旁寻到哥哥的半具尸身。

    她望向天边,那是长安的方向。

    “哥哥,是谁?”

    “沅沅,你不必知道是谁。”

    “为什么?我要给爹爹,还有小柳他们报仇。”

    “沅沅,不许报仇。爹爹不许,我亦不许。若我哪日死了……不要寻,不要葬,不要恨。”

    夕阳照射在少女清冷的脸上,莫雪凝起身拭去眼角的泪水,她已经是个大人了,怎么能让阿拓每年都看到她这副模样。她朝身后唤道:“阿拓,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

    阿拓还跪在地上,莫雪凝又重复道:“傻阿拓,我们该走了。”

    阿拓终于起身,却因腰间玉佩晃荡,撞倒了剩下半壶兰生酒,涓涓玉琼泄碎飞雪。他低着头,莫雪凝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听到他喃喃着:“对不起……”

    莫雪凝摇摇头,很欣慰他终于学会了区分“对不起”和“没关系”。

    悬崖边上的夕阳没有树木遮挡,毫无保留地映照在二人的身上,留下片刻灿烂的余晖,却也在无声无息中带走了他们的影子。

    霞光流转,冰雪消融时,云语晗的丈夫哈尔努也跟着商队回来了。这回他带了送给云语晗的发簪、莫雪凝的果脯蜜饯、阿拓的小人书……还有几个中原人。

    莫雪凝看着那为首的中原人,一束冲天马尾,长脸耸眉冷煞十足,尽管体型魁梧,可站在巨硕的哈尔努旁边还是显得小鸟依人。

    哈尔努介绍道:“这位是洪选,五溪商队的线人。未来一段时间可能要和其他几位弟兄驻扎在我们屋子后面。”

    莫雪凝点点头,可难懂的五溪语让她身旁的阿拓听得云里雾里,她只得拍拍他的肩膀粗略比划几下,大意是:这是哈尔努商队的交易,我们不要多管。

    洪选见她如此不禁笑了,黝黑的皮肤,眼角挤出深深沟壑:“小姑娘,我看你也是中原人吧?你可以叫我洪叔。”

    “洪叔?”

    还未待莫雪凝开口反驳,阿拓便傻不愣登地唤了一声,吓得莫雪凝连忙解释:“小孩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哈哈哈!小孩?小姑娘你才多大年纪,说话就这般老练啦。”洪选仰头大笑,露出一口爽利的大白牙,“行啦。老哈,咱们去——”

    他瞄了莫雪凝一眼,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比划了一个饮酒的姿势,逗得众人大笑。

    待众人喧闹离去,莫雪凝朝阿拓的屁股就是一记猛拳:“你个熊孩子!又忘记云姑的叮嘱了是不是!”

    云语晗曾多次交代过二人,即便对方再一眼就能辨别出他们是中原人,也不要轻易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或是回应,更要忘却那些莫须有的中原习惯。

    阿拓揉揉屁股,委屈地撅起嘴巴:“雪凝,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莫雪凝作势又要揍他:“罚你晚上没奶果子吃!”

    没想到吃瘪的阿拓确实小心眼,说不给他吃奶果子,晚上便不告诉莫雪凝他在外面晾了衣裳。

    担心被露水打湿,莫雪凝还是摸着黑爬了起来,可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在马厩处低声争吵,她本无意偷听,其中一人竟提到了琳贵妃。

    琳贵妃是堇朝皇帝以前最疼爱的一位妃子,亦是她父亲的昔日好友。莫雪凝幼时常与哥哥袁溟一起到宫中找她玩耍,记忆里的她风姿绰约,温婉大方,待小厮和婢女都极为亲和。只可惜天妒红颜,小皇子夭折后,她一直郁郁寡欢,在莫雪凝八岁那年便也离开了人世。

    只听那女子怒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比谁都想杀了他们。可若不是小琳,我又如何能够逃到五溪?你现在叫我回去,无异于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希冀!”

    “那也比你现在呆在这里苟活的好!堂堂大内第一高手,嫁给一个农夫,你就真以为你是个农妇了!”

    “我说过了,与你无关!”

    莫雪凝愈听愈发觉得那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像是白天的洪选,而那女子,似乎是云语晗?!

    她心中一惊,丝毫没注意到脚边有只小羊羔逃了出来,只感脚踝一阵瘙痒,微微一退竟擦合着青草发出了响声。

    “谁?!”

    洪选猛地转过头,紧跟着一支星字飞镖就射了过来,眼见就要刺进莫雪凝的额头时,又一支细绵银针扫过,将那飞镖死死钉进了木柱里。注入内力之大,几乎将整个赤铁完全贯穿。

    云语晗横眉冷斥:“做什么?这里可不是你们中原。”

    她话音刚落,莫雪凝脚边的那只小羊羔便受惊窜了出去,下一秒毋庸置疑地被飞镖射死,猩红的羊血溅了莫雪凝一靴子。

    云语晗松了口气,趁机道:“我就说吧,中原男人生性多疑,不过是只羊罢了。”

    “最好是。”

    躲在木柱后的莫雪凝大气也不敢喘,直到二人都离开后才敢摸索着墙边进屋。她脱下沾满羊血的靴子,心想今夜刷洗,弄出的动静必会引起洪选怀疑,只好先藏进床下的缝隙里。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谁知盖上被子又被吓了一跳,身旁一只大手啪地拍在莫雪凝腰上,惊得她低声闷叫:“阿拓!你怎么又爬我床上了!”

    “嗯……”阿拓睡得甚是香甜,不知道梦到了什么,嘴边流着哈喇子,他大手一捞,自然地将莫雪凝揽进他怀里:“雪凝,快睡觉。”

    莫雪凝拗不过他,只好任他抱着。不过说来也奇怪,她方才还觉得惊魂未定,这会儿竟慢慢地有些困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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