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决定去祝福别人时,你已经被祝福了,因为你的心已被祝福充满;当你愿意去爱时,你已经被爱了,因为你的心已被爱充满。同理,你对人苛刻就是对己苛刻,你恨恶人就是恨恶自己,因为你怎样待人,你的心显已成为怎样。耶稣说,你们用什么量器给人,就用什么量器给你们自己……

    有些人以为信神之后,就可以坐等神来保佑祝福了。不是这样。信神,就是把神当作神来敬畏、来赞美、来聆听、来跟随;就要籍着持续不断的读经、祷告、敬拜、见证,来汲取恩典力量;就要照着神的道去行事为人……”

    虞自勋站在教堂的圆顶之下,对着满教堂的美国农民布道,他初来时大家还很惊讶,但现在对一个黄种牧师已习以为常了。此虽是乡村教堂,但越是乡村信徒就越是虔诚,当他最后说‘阿门’时,满教堂的人都在倾情呼应,此一刻,众人的心和上帝是相连的。

    在美多年,入了加尔文宗的虞自勋便开始研究宗教,而后成为一名见习牧师,被派到这个教区。照以往,布道后他将回家把今日的心得写下来,但今日,却是有客来访。

    “自勋先生……”教众走光的教堂里,最后一排一个身着白西装的矮个子站起身开口用汉语说话,他的声音回荡在这座显得空荡的木制小教堂。

    在美多年的虞自勋常常听到汉语,但在自己布道的信众中有中国人却是很少见的,虞自勋诧异看过去,忽然指着那个人惊讶道:“逸仙……”

    “自勋别来无恙乎?”孙汶径直走向教堂里侧的虞自勋,他习惯西礼,伸出手要和虞自勋握手。

    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虞自勋忽逢故友,笑的很灿烂,表情显得有些不切合他严肃的牧师装饰,“还好。逸仙这些年都在哪?有人说你……”

    “是啊,说什么都有,”孙汶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目光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警觉。“有很多人希望我死了,可我还是活着。”他说罢又再次打量虞自勋的全身,也是惊讶道:“真想不到啊,自勋居然会……居然会……”

    “成为牧师是不是?”虞自勋笑着,深为自己当初跨出那一步而自豪。“很多时候人的变化会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逸仙这几年过的如何?”

    “我过的还好。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只要不看报纸、不听广播,这个世界还是好的。”孙汶脸上说不清楚是在苦笑还是讪笑,“这次赴美,听闻自勋在此,就特意过来拜访。”

    “哦,逸仙也是如此吗?”虞自勋也不看报纸、不听广播,他只沉浸在耶稣基督的世界里。

    “不如此又能如何?”孙汶收敛了笑意,仰头看向教堂半空中的耶稣像。“我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啊!中国已经被杨竟成拉扯的太远了,人民像崇拜秦始皇的一样崇拜他,他们怎么就不看看呢?所谓的大中华与历代专制王朝有什么差别?只要这个国家还提什么国粹,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民主的。”

    “逸仙,以美国对比中国,我的印象是,国人只能一个个死去,才能一个个重生。若是一个文明繁衍的太久,那剩于的人都将是苟且的、顺从的。对于这些组成的国家而言,革命也好、民主也好,她能遵循的模式依旧是一乱一治。在乱时互相残杀、逐鹿中原,在治时中央集权、教化顺民。这是一个循环。可竟成天纵之才,同时列强横加干涉,使得这一次轮回跳过了乱世,直接步入治世,但也只是如此而已。

    革命,革命无非是革去了一个不能专制的政府。换一个能够专制的政府罢了。我记得很早我我就说过,满清王朝推翻了,中华王朝诞生了,无非是以新换旧而已,这根本是换汤不换药。”虞自勋手持着圣经,带着孙汶从教堂的侧门出来,夏末早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黑袍上,一切都仿佛像在中世纪。

    “自勋是说革命救不了中国?”跟着他的孙汶问道。

    “不,革命当然能救中国,但问题是中国是什么?”虞自勋反问道。“中国就是人民吗?”

    “如果有志士推翻了现任政府,实行军政、训政、宪政,那……”孙汶道。

    “逸仙太乐观了。”虞自勋摇头,“我素来对训练出来的民主是反对的、不认同的,如果一个党派、或者团体有能力训练人民,那他就能力专制人民。他们为何要把自己利益拱手让出呢?最初的宪政,只是贵族团结起来与国王抗争,英国既是如此;法国则是民众推翻了皇帝和贵族,自己建立了共和;美国从五月花号抵达美洲开始,就确立了民主的传统,他最先就是自治社会,而后脱离了英联邦的管辖,自成一体。

    我当年以为,如果同盟会占领两广乃至福建等地,和复兴会将会成立联合政府,两会互相牵制,这应该能给人们带来民主,可显然我错了。逸仙,真要在那个时候,你会想着北伐吗?”

    辛亥的事情已过去整整十年,每每想起痛失良机孙汶都懊悔不已,如果那时候拿下两广福建等地,那同盟会也好,中国也好,都会是另外一种现状。此时虞自勋重提往事,孙汶坦然道:“如果杨竟成还坚持他专制的那一套,汶必然北伐!”

    “这就是中国永远无法民主的原因。”虞自勋知道孙汶会这么说,十年的积淀、牧师的清苦,让他看清了很多事情。

    “只要同盟会成为执政党,经军政、训证、宪政三个阶段,中国必然会走向民主。”孙汶强调道。

    “不,逸仙。你再怎么训证,最终走下去都是官僚政治。你看中国,今年是第三次稽疑院大选,可不管怎么选,都会是复兴会胜利。按照民主程序,你不能说这是专制的,你只能说它还不够民主,可从实际结果看。它却是专制的,你说这是把戏也好,掩饰也好,它就实实在在存在于那里。

    如果逸仙不想北伐。只愿经营好两广,那我相信民主一定会实现,可要是统治全国,那是不可能的。我就问逸仙一个很明显的例子,辛亥大举义时。蒙人曾经派入前往沙俄,希望沙俄能支持其独立建国。若是逸仙执政,是同意蒙古独立,还是反对蒙古独立?”虞自勋再道。

    “当然反对,蒙古绝不能独立。”孙汶自觉掉进了虞自勋的陷阱,回答的有些无奈,但他补救道:“蒙古独立是政治问题,不是民主问题。”

    “蒙古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都是蒙古人不想和汉人同处于一个国家的问题。”虞自勋道,“蒙古人的意愿就是独立。这便是蒙古国的基础,抹灭这个基础后,不管建立的是什么形式的国家,不管内部是什么政体,选举怎么样投票,都是不民主的。以蒙古人的角度看,逸仙如果执政,做法和竟成是毫无不同的。我越来越认为,只要赞同小国寡民者才可言民主,大国家主义者不管他上台之前承诺的有多好。最终施行的都是专制。”

    自诩为民主革命者的革命领袖却被虞自勋说成与杨竟成毫无二致,孙汶有些激动,他压抑着不满道:“自勋太过绝对了。以美国为例,南北战争时林肯总统……”

    “所以说林肯总统破坏了美国的民主。使美国变成了一个帝国,她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任意干涉其他国家。”虞自勋打断道。

    “不!这只是民主的……为了消除罪恶奴隶制的代价。”孙汶力争道。

    “逸仙是不是没有完整的读过美国史?如果真的没看过那就应该再去读一遍。只有单纯的美国人才会相信南北内战是为了废除奴隶制。”虞自勋在叹息中摇头。他觉得孙汶所识所学还是太杂了,而且为了证明自己观点,任意剪裁历史。

    假博士面对真博士总是不自信,闻言后的孙汶不再争辩。他道:“自勋也许说的对,但为了革命,我们必须要注意宣传。”

    “为了革命而撒谎,结果就是要撒更多的谎才能圆之前的谎,这是得不偿失的。”虞自勋道,“而且我认为革命是无法带来民主的,因为必须专制才能组建起革命组织,同时这种专制要比对手逾数倍,革命才能成功。复兴会革命的时候,满清朝廷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而现在竟成治下的中华帝国,与满清全然不可同日而语,逸仙若是还坚持革命,成功的希望几如渺茫,即便真的成功,逸仙的政府也将比现在政府专制数倍,要不然怎能赢呢?”

    “对比十年前的自勋,现在的自勋真让人丧气啊。”孙汶悲哀道。他本以为自己还能获得虞自勋的支持,却发现自己的期望完全落空。

    “历史就是这样轮回的,即便没有复兴会,也会有同盟会,或是其他什么政党统一中国,只要统一,那必定实行专制,这是一道无法越过去的坎。逸仙这么久都不读报,想来对卓如生疏了吧。他在巴黎办的自由报有不少值得一读的文章,里面将大一统主义和民主的悖论说的极为具体。竟成以前对他这个人的评价是对的,只有在野,卓如才能有真正的见识,一旦在朝,利益就会迷糊他的眼睛,使他除了撒谎全不会干别的。”虞自勋道。

    “自由报?”梁启超的消息孙汶很久都没听到了,不想他却在法国。他在听虞自勋说杨锐评价过梁启超,不由试探问道:“那杨竟成是如何评价我的?”

    “评价逸仙?”虞自勋笑道:“以前他对逸仙评价不好,后来却不知道为何好了。这些话我并没有听到具体的东西,只是一种意向。”

    两人在乡间的土路上散步,此时的阳光还不是很炽热,只是有些耀眼。正走着的时候,远方的大路上开来一辆汽车,开车的人似乎是看到了谁,频频‘滴滴滴……’的按响汽车喇叭,跟在孙汶身后的一个人快步上前道:“孙先生,我们该回去了……”

    孙汶对疾驶而来的汽车也不安,他不得不向虞自勋道:“自勋,就在此告辞吧,我们后会有期。”

    孙汶毕竟是被中华政府通缉的要犯,虞自勋点头道:“那就在次别过吧。逸仙保重!”

    孙汶急急离开,过了好几分钟那辆疾驰的汽车才行至近处,虞自勋一看副驾驶室内坐的蔡元培,不由大笑起来。待汽车停稳。虞自勋指着正在责怪儿子开太快的蔡元培道:“孑民,你一来就把孙逸仙给吓走了。”

    “孙逸仙?”蔡元培放过了蔡无忌,看着虞自勋道,“真的假的,不是说他死在云南了吗?”

    “没有。他刚刚还和我握手呢。十多年过去,他还是一心想着革命,哎,真是金石之志啊。”虞自勋道。

    “那他找你干什么?”周末,买了车的蔡元培特意从纽黑文来找虞自勋,不想孙汶也在。

    “他没说,但以刚才两人所说的话看,他即便是有事求我,也不会再开口了。”虞自勋道。“用竟成的话说,他已经过时。被时代抛弃了。”

    “那你们刚才……”蔡元培赴美后就在耶鲁读美学,他年纪较大且身份特殊,并不是以留学生的方式,而是以访问学者的方式在校学习。

    “他认为坚持革命才能实行民主,我认为革命只会建立更加专制的政府。”虞自勋道。“其实看看我们现在,满清统治的最末几十年,报纸上说什么不行,即便辱骂光绪,也还有租界可躲,现在呢。要想躲在租界,就只能跳海游过香江,呵呵,这真是……”

    虞自勋在苦笑。蔡元培却正色道:“自勋,我打算过几天就回去了。”

    “回去,回国么?”虞自勋有些吃惊。

    “是啊,要回去了。国内现在正在开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之后便是第三届稽疑院竞选,不管竟成会怎么想。我都要回去了。”蔡元培道。他说完又看向虞自勋,“自勋,我们一起回国吧,小徐也希望你回去。”

    “小徐?”虞自勋道。钟光观决心走遍中华的山山水水后,王季同以蒙种汉养的身份被任命为理藩院尚书,蔡元培和自己再回去,那当初的革命元勋都到齐了。

    “含章他可能……”蔡元培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神色有些黯然。

    “含章他怎么了?”虞自勋心提了起来,他数年未回国,很多事情都不清楚。

    “春天病了一次,虽然挺过去了,但依旧不见好。如今公务都交由他人在办理,医士说可能过不了这个秋天……”蔡元培道。革命元勋中年纪最大的是徐华封,今年六十有四,可他身子骨却很硬朗,工部的一些重要项目,比如去年大中华汽车在美设十万辆装配厂时,他就亲自赴美参加奠基仪式;而虞辉祖今年五十有七,照说这个年龄身体应该不错,可谁也没想到一病身体就垮了。

    “是洋医还是中医?”虞自勋震惊后喃喃问道。虞辉祖虽与他联系不多,但感情却是极深的,而自勋的父亲正是因为庸医医治而亡,故而对中医极为敌视,对所谓国粹也不太认同。

    “太医院和西医都说不行了,一向有办法的竟成这次也抓脑袋没办法。”蔡元培的回答消灭了虞自勋最后一点希望,虽然数年的牧师生涯让他见惯了生死,可对虞辉祖,他放不下心。

    “你什么时候走?”虞自勋问道,他已经归心似箭了。

    “已经让人定下星期的船票,”蔡元培道,“你若是同行的话,两家一起走?”

    “好,我也回去,全家都回去。”虞自勋手指在圣经上抚了一下,以他之前的计划,在美国的事情确实该结束了。

    以前虞自勋回国都是孤身,现在却是一家子,蔡元培问道:“回去就不再回来了?”

    “嗯。”虞自勋点头,“我不能一辈子呆在美国,在美十数年,该学的东西已然学完,接下来就是要该回去……”留学生常用报效国家、报效朝廷等语,但报效这个词在虞自勋看来却是一个贬义词,他不想用,“复兴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是要变一变了。”

    “变?”蔡元培笑道:“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竟成已成了在世圣人,他不点头,如何变,怎么变?还有你,入了基督教,哎……”

    眼下中国民众区分是华是洋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看衣裳式样、入没入洋教之类,他们才分不清什么是国粹,什么不是国粹,他们只要懂得华夷之别就行了。如果一个中国人在国内还身着洋装、信洋教,父母同乡根本就不敢认。而虞自勋身为复兴会员信洋教是要开除出会的,不过他作为创始人之一,在国内露脸的少,杨锐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提这事情,所以还保留着会籍,可一回国就不行了,到时候报纸上一定会提及这件事,这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我入基督教只为了解真正的美国社会!”虞自勋无力辩白道,“我想知道他们的世界、和他们的社会与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不入教、不去探究美国人到底在想什么,只看几篇文章、几本书是不行的。自汉以来,佛教初传至中土,开始也是夷教无疑,可后来呢?至宋代没有儒生不谈佛学;耶稣基督也是如此,对于外来的东西一律排斥不敢接受,那这个民族已从精神上灭亡了。”

    之前在蔡元培的询问下,虞自勋曾解释过一次入教,现在听他再提此事,不由有些激动。在他眼中,蔡元培是了解他的,至于其他人,孤傲的他不屑于多说。不过蔡元培感叹他入了基督教不是因为不了解他,而是因为太了解他,见他激动只好道:“我是担心你曾为牧师这个身份会引起会内诸人的抵制和仇视,即便是国内舆论,也对黄种教民也极为鄙视,去年甘肃海原地震后,之前一味崇尚科学的陈由己都皈依佛门,成了y大师的弟子。这种气氛下……,哎,你只能在租界自治区待着,千万不要以这身装扮四处行走……”

    去年十二月的甘肃海原大地震震惊世界,据说连香港都能感觉到震动,海原县城更是被夷为平地。佛门y大师很早就做出了预言,说神武九年十一月初七海原县将发生大地震,此为淫邪侵蚀华夏所至,特别是有人妄言科学、盲信民主,是以佛祖震怒,故降震以示警。

    神道张元旭早逝,现在能预言的就只剩y大师一人,本来信仰上东西未必牵扯到政治和学术,可这次神僧出言声讨国内的西化分子,惹得已退居香港的陈由己以及北京大学堂内胡适等人大怒,诸人在报纸上谴责不断,不想神僧也难得登报回应,誓其预言若虚,定须发还俗,到此笔锋却一转,说信科学民主淫邪之徒若真不信佛祖降怒,可于地震当日前往海原一探究竟。而后……,在海原遭遇大震的陈由己疯疯癫癫数月,跪于寺外五日方得y大神受其为徒,做了沙弥;那晚同样在海原的胡适被震的半残,余生只靠轮椅度日,另有多名西化分子横死,全国四亿多民众称之为天谴。

    经此一次,国内佛学大倡,若不是y大师翌日讲经时特意理清了科学与佛学之关系,怕是国内所有新学学堂都要关门。学部遭受如此震动本以让人大骇,但对于崇尚西化之人来说几如灭顶之之灾,国内基督教不要说信徒,就连看守偏远地区教堂的中国神甫也一个接一个的退教消失。

    什么上帝,什么是真主,这些都是骗子,唯有佛道两教才是显学、才能显灵。从此,华夏大地具已蛰伏,y大师神僧之名更深入人心,但得此威势的神僧并不作罢,上月又放言日本被淫邪侵蚀甚于中国,明年东京必有地震,死伤十数万不止,弄得日本政府不得不全面封锁消息,虽如此,可日本人心中惶恐却是极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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