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因为她插手了任务的事。
五条玉菜见多了御三家的男性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从小生活在这样男尊女卑的环境里,她被熏陶影响,自然也认为男人都是不会把女人当回事的。
如果说在见过八轩小姐之前她还不相信悟少爷会为了一个女性回家,那在见过八轩小姐之后, 她不得不相信了。
那天在写字楼前初见, 她下车看见了侧对着她的八轩小姐。
她上身套着一件水蓝色羊毛质地的柔软开衫, 开衫前襟里是水手服的领结, 下半身穿着长度到膝盖的百褶裙, 纤弱的小腿包裹在袜子中, 中间露出一截白皙泛红的膝盖,像所有高中女生一样,显得青春而平凡。玉菜的锐眼可以发现开衫腰侧缝着知名少女品牌的商标。
不是下人的手工制衣, 而是品牌货吗?这是她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带着些许轻视和不尊重。
很快她就回想不起这个念头了,因为八轩小姐回头看了她一眼。
黄澄澄的虹膜中嵌着裂缝一般的两丝竖瞳, 像是一条蒙昧的蛇寄生在人类的皮囊里,透过双眼凝视着她, 强烈的非人感和气势扑面而来。
玉菜顿时感到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1970年,机器人专家森昌弘提出了恐怖谷理论:人类会对像是人的物体感到恐惧。
一是源于高仿真形态下真假的不确定带来的不安。仿真度很低, 人们不怕,仿真度高到一定程度,人们有时候就不确定真假, 把真人当假人,把假人当真人, 恐惧便油然而生。另外恐惧还源于一种威胁感。和人类如此相似却非人类, 会让人觉得会遭到潜在的威胁。
玉菜便陷入了恐惧之中——那双眼睛的存在感太过强烈, 以至于让玉菜忘记了她的容貌。
八轩小姐显然对她没有太大兴趣, 只是简单瞥了一眼就转回了头,双手放在开衫的口袋里,淡然地等待着辅助监督宣讲。
玉菜感到自己二十多年来形成的价值观被这一眼看得支离破碎:没有男人能将这样的女性当成玩物,因为他们不敢。
不久,就有仆从来到她的房间,请她去外面,说加具郎大人又要见她。
玉菜将刚得到手的肋差摆放在刀架上,整理一番衣着妆容,听话地跟了上去。
仆从七弯八拐将她带去了相当豪华的一间房,障子门上的用纸就与别处不同,光滑细腻如人肌肤,透光还能看到淡淡的象征着吉祥的唐草花纹。
屋子里已经有了其他人,都是些平日里她见到就要行礼的大人们,加具郎大人就在其列。五条悟坐在另一边,不像其他人一样端庄地跪坐着,而是盘着双腿撑着头,用那双让整个五条家都自豪不已的六眼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
一边是考究的传统和服,一边是利落的高专校服,如同身处不同的时代一样泾渭分明。
“没有人上点心吗,我要吃泡芙。”玉菜走进去的时候,他正这样说。
一个侍从飞一般地退出去了,看那方向,是跑去厨房的。
悟大人还在说:“过去这么久总该装烤箱了吧?不会还在烧柴灶吧?那也太落后了,过的是史前人类的生活吗?至少得用煤气吧?”
一句话里四个疑问句,挑剔的意味十分明显。
立马有人沉不住气反驳,又在对方按指关节的威胁响声里安静下来。玉菜跪坐在末列的举动顿了顿,没有想到悟大人是这样的性格。
神明距离凡人是遥远的,所以即便是五条家的族人,也不是个个都和他有过接触的机会。
玉菜也只有在他还小的时候才遥遥见过一次:那是何等冷漠的孩子啊,一双蔚蓝的眼睛如寒冰,冻得人不敢接近。他的背后跟随着许许多多的侍从,像墙一样将他隔在前面,可即使没有他们,被教导要贤淑贞静的玉菜也是不敢上去搭话的。
玉菜已经明白并不是加具郎大人要见她,而是她自己成为了挡箭牌。如果悟大人责问是谁要插手八轩小姐的任务,她就会被加具郎大人推出去承担责任。
她心平气和地跪坐着,只是在心中惋惜那把她还一次都没有挥过的肋差,也不知道它锋不锋利,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威力……
“您这次回来是……?”有人暗示地问道。
“这话问的,当然是因为孤身在外漂泊无依,想念家乡亲人……”他说着,眼中流露出顽皮的神色。
可这里既没有会配合他出演的杰,也没有会吐槽他演技稀烂的硝子,更没有会用眼神骂人的小八,只有一群自以为是的糟老头子,他说着说着就觉得没意思了,故意装出呕吐的样子:“呕,当然是骗你们的。”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挑衅,就算是神子也不能如此!当即有人重重放下茶杯,大动肝火地呵斥他不敬长辈。
出口呵斥的人是五条加具郎的二哥五条久久智,以木神久久能智为名的他从小讨厌自己儿戏一般的名字,五条悟自从性格中的狂妄冒头之后没少嘲笑这个名字,他们二人因此积怨已久。
有他作为开头,室内顿时响起一片指责的嗡嗡声。
被呵斥的少年翻了个白眼,辩道:“那到底是长辈更尊贵,还是家主更尊贵呢?”
嗡嗡声被这言下之意惊得止住,只剩久久智冷笑:“有了女人就开始肖想家主之位了吗?”
“这和女人有什么关系。”
“以前巴不得逃离这个责任,现在一回来就想要家主之位,不是因为女人还能因为什么?”久久智话里话外将悟和女人联系在一起,似乎这样就能将他贬低成一个被女人操控的软弱之徒。
真是熟悉的套路啊,悟感到一阵久违的头痛:“就不能是因为我觉得你们都不配吗?”
这话一出口,几乎把房间内的所有人都得罪了。蚊子一般的嗡嗡声再度响起,仔细一听,都是些‘成何体统’、‘狂妄自大’、‘无知小辈不能担此重任’之类的台词。
玉菜一言不发地缩在人群里,望向人群外的悟。
家主是谁来担当其实和她没有多少关系,就像天皇换了人来做其实和百姓也没有大关系一样。
可是她想到手机中存着的八轩小姐的联系方式,想到嫁人后只顾着生儿育女、神色憔悴的姐姐,想到她和妹妹共用的没有丝毫隐私可言的房间,心中燃起的那股火焰就烧得她胸口泛疼。
但很快,她就感受不到疼了。
悟大人说着‘你们真吵啊,就不能安静些吗’,单手结了一个没人认识的印。这不应该,不论是无下限还是六眼都被五条家研究透了,不可能出现他们没见过的术式。
顽劣的少年欣赏了一番他们警惕而疑惑的神色,终于纡尊降贵地开口:“领域展开——”
“不可能!”久久智当即不顾仪态地起身大喊起来,总监部分明记录五条悟的术式只掌握到术式顺转,连术式反转都还时灵时不灵,怎么可能掌握领域展开?
咒术界是以实力为尊的地盘,越强大的人拥有越多的尊敬,以他们的思维,根本想不到会有人愿意藏拙。
“无量空处。”
和他一样起身打翻茶杯的大有人在,可没人能够逃离无量空处。
咒力包裹成球,巨量的信息灌入脑中,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任人宰割,连双眼都无法移动。
耳根终于清净了,五条悟拍拍手,神清气爽地站起来,像参观杜莎夫人蜡像馆一样穿梭在人群中参观了一番,在经过玉菜的时候,他似乎多打量了两眼。
领域只维持了3分钟,在悟欣赏完他们惊惶的表情后便解除了,可是众人的大脑还是迟钝的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是诅咒师中的小喽啰都能要他们的命,无量空处的威力可见一斑。
“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你们都不配啊。”唯一不受影响的罪魁祸首笑嘻嘻地说道。
这件事当然是不能宣扬出去的,否则‘五条家改任家主的当天,新任家主对族中长老下手使用领域展开’又将成为一件让人笑掉大牙的丑闻。
加茂家一定会高兴的,因为这样一来就没人会在意他们族长的私生子了。
当晚,玉菜和两个妹妹一起躺在和室中,久久无法入睡。
上任的家主是需要立下[契阔]的,内容无非是不得伤害家族、不得脱离家族、要使家族繁荣之类的老生常谈,这也是大人们在尝到领域的威力后没有恼怒,反而同意悟大人接受家主之位的主要原因:将这样一个已经步入特级的咒术师捆绑在五条家这条船上,他们求之不得。
据说当初悟大人离开京都的主要原因也是因为他不想被[契阔]所束缚。
久久智大人虽然不甘心,可他面对领域却也毫无办法,只能俯首,去开启忌库拿取信物,让悟大人当着所有人的面立下[契阔]。
玉菜的手放在被窝中,手心里的手机被她握得滚烫。
她辗转反侧的响声终于吵醒了妹妹,让她们发出了不耐烦的呓语。她们今天一从道场回来就得知了家主异位的消息,自己的姐姐还是见证人之一,便兴奋地缠着她让她讲现场的情况。
可她心绪凌乱,根本说不出话,只能拿出磨刀石翻来覆去地打磨着自己的肋差,将它磨得吹发可断。
“不知道悟大人的女友是什么样的人,配得上他吗?”铺床的时候,其中一个妹妹天真地说。
玉菜磨刀的手终于停下了,她肯定地回答道:“八轩小姐配得上的。”
想到这里,她终于不再犹豫,在一片漆黑中打开手机。
屏幕的强光就像那个人的视线,刺得她双眼眯起,几乎要流泪。在模糊的视野中,她点开已经默记在心中的联系人,发出了一封用词恳切的祝贺信。
接下来的几天,悟大人都没有离开京都,许多实力至上主义者纷纷对他效忠,他们普遍年龄都不大,行事自然没有那么拘谨,时不时便有三两个人堵在悟大人的门前请求接见。玉菜远远看到过一次,发现她的婚约者也在其中。
有老人见到这个场景会不阴不阳地呵斥几声,可是现在家主已经是年轻人了,老人的呵斥不再管用,就算他们碍于权势会当时退走,等老人离开后他们照样卷土重来。
结果就是他们全都被悟大人赶去给他买杂志了,从《ju》到《赤丸》都不准少。
总监部内部有五条家的人,当然也很识趣地没有在这段时间派下任务前来打扰。悟就接到了杰抱怨的电话,说他的任务都派到他那里去了,要不是咒灵可以远距离操控,他连打游戏的时间都没有了,让悟识相点赶紧滚回来干活。
悟当时翘着二郎腿、吸着泡芙里的奶油、翻着族人买的《周刊ju》,相当欠揍地说:不要,我要再享受两天。
权力这回事就是这样,越靠近中心的人越是没有性命之忧,越可以随意地指使别人去卖命。
之前悟离家的行为被大家视为背弃,才会被严苛地对待,现在浪子回头,待遇当然回到了从前。
五条悟当然不会说,因为他学会了反转术式,所以就算撕毁[契阔]遭到反噬也不会有事,他光是看那群糟老头安下心来的样子都觉得搞笑。
玉菜在这几天一直等待着,可八轩小姐并没有回邮件,想必是因为她们还不够熟悉。这件事虽然在意料之中,但玉菜仍忍不住感到失落。
同时,她也等待着悟大人的责问:虽然他本人在和久久智大人对话的时候否认了这整件事和八轩小姐的关系,可她直觉她的出现才是这背后的导火索,而悟大人的否认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
可她等来等去,既没有等到八轩小姐,也没有等到悟大人,只等到了悟大人晋升成特级咒术师的消息,和他即将回去高专的行程。
肋差的刀柄被她握了又握,拔出又放回,一不留神,她被刀锋割破了手指。
鲜红的血滴冒出,手指刺痛不已,她看着伤口半晌,忽然在一股冲动下起身拉开门,走向她经过数次的那个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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