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坦官道上,一匹老马悠哉悠哉拉着棺材行进,连马夫都用不上。
小六与小玉一路跟着队伍前进,在出城受到盘查时战战兢兢,一道关卡下来才觉察衣服湿了大半,后来又跟着侯府人行至老远,直到离城渐远后开始减缓速度,慢慢坠了队伍最后。
脚步声踢踢踏踏,小六拉着小玉的手靠近墨黑棺材,小声道:“姐姐?哥哥?我们出城了!”
里头,崔旧隐原本微阖着的眼睁开。
而温袄,熟睡的头脑在捕捉到出城二字时突然清醒,也睁开眼。
甚至,因为头脑过于兴奋,她肢体也做出了反应。
具体就是——抱着崔旧隐手臂的胳膊更紧一分。
黑暗中,崔旧隐蹙眉,青眸半敛。
而温袄半分没察觉身侧之人早已清醒,她清了清嗓子:“我已知晓,小六你在外面照顾好小玉,再走过半日,我们就离开队伍。”
外头,小六轻轻嗯了声。
听到这,温袄悬起的心才真正放下。她心中负担去掉自然就轻快,一轻快手上变多些习惯性的小动作。
忍不住用手指捏捏揉揉布料。
这一捏,才感觉到触感不对。
手底下不是丝滑柔软的布料,而是柔韧弹性的肌理,像刚从井水中捞出剥去外皮的荔枝,紧实冰凉。
她才记起,自己身侧躺着崔旧隐。
温袄想起昨晚的夜空,月明星稀,昭示着今日将是艳阳天。现在从一侧的透气孔中也隐隐可见外头金灿灿的日光。
心中突然冒出猜测:外头应当很炎热吧。
然而,在棺内,她却觉得凉爽。
那份冷意,丝丝缕缕顺着那半边身躯发散、缠绕。
崔旧隐,居然是个祛暑神器。
黑暗中翘长的黑睫眨了眨,温袄摇摇抓住的手臂:“崔旧隐?醒醒。”
睁着眼感知一切的崔旧隐周身气息更加淡漠,气息犹如实质一般四散。温袄冷不丁打了个冷颤,悄摸摸将怀中手臂当成取暖之物,抱得倒是更紧。
黑暗中,崔旧隐目光瞥向她微垂着的眼皮,极为冷淡:“放开。”
温袄回神,闻言欻的一下放开,丝毫没有在意他的语气之冷。
反而极为急切热情:“你醒了?感觉如何?”
崔旧隐抽回手臂的动作滞缓,那处一个细小的伤口因为长久被压,而开始连绵不绝的痛痒。
“你做的?”
果然是他之前小看了她,这种境况她都能将他带出城,之前的字据看来也在她计划之中。
温袄眨眨眼,猜到他的言外之意:“嗯。”
她将自己与小六演戏钓鱼,还将自己耍萧明璋的事情全部交代。末了,又道:“你运气也不错,那个来接应小六的官兵不清楚细节,所以才能趁机将你带出来。”
她说完便停下来。
而崔旧隐,难得沉默良久。
久到温袄忍不住问:“怎么了,是哪里不对吗?”
崔旧隐闭眼,手臂交叠置于小腹前,保持着极好的仪态修养:“未曾。”
他不想理会聒噪的温袄,这人邪门得厉害。
温袄见他又冷淡下来,不想言语的模样,不由失望地“哦”了声。
旋即,她又想到什么,在狭小的空间中如蚕蛹一般动作一番,从脚底翻出林添给的那个锦盒。
就着一丝丝亮光,她打开锦盒,见第一层放着半棵草药。这草药叶冠极大,如同葳蕤树冠,叶片紧紧相依不见一丝缝隙,如蘑菇一般的形状,根茎有小指粗细,却是赤红色的,比鲜血更显殷红,叫赤玉藤。
即使已经脱离养料土壤许久,失去一半躯干,但它依旧活力如初。
此刻温袄眼睛极亮,亮到崔旧隐无法忽视。
“崔旧隐,你看,这就是赤玉藤。”
崔旧隐睨向她的脸,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嗯。”
温袄头也没抬,将药材推到崔旧隐面前。
叶冠触碰唇角,将青年润泽的唇肉按下一块时才停:“喏,张嘴,给你治病吃。”
崔旧隐一时愣住,有些不适地后退,回神后蹙眉:“你认真的?”
真想跟着他不成。
温袄也愣住,点头:“这还能骗你不成?”
“你可知这药材有价无市。”
温袄神色极为认真:“我知晓,就是效果好才给你用。当初萧明璋受得伤也重,只用小半株便可康复,就那还是华神医看不惯他,给他用了效用最差的根茎的缘故。”
“我给你吃效用最好的叶冠,再加上大半根茎,你定然能康复。”
崔旧隐皱眉,下颌微移,冷冷道:“就算要用也不能是现在。”
温袄闻言手立刻收了回去:“我当然知晓,这不是怕你等不及,留下病根嘛。”
她可是说过不想让他变成跛子的话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就先放着吧,等到安顿好以后再用。争取让它的药效发挥到最大。”
温袄也舍不得牛嚼牡丹一般浪费好东西,闻言立即将药材装回去。
崔旧隐默认她的话,也清楚自己这次真的被缠上了。
他身体还是有些虚弱,且没有用早膳,神思已有些跟不上,头脑发昏,就想再好好睡一觉。
丝毫不想理会温袄。
然而温袄没给他昏睡的机会。
她只不过消停一瞬后又摸黑凑上来。
这次又往他口中塞了个东西。
细而长,还带有根须,微甜,入口有些干涩。
崔旧隐瞬间睁开眼。
她指尖一团温热,将东西塞进来时按住了他的唇瓣,指腹甚至碰到他的牙齿,带出时拉起银丝。
这般毫无征兆。
崔旧隐皱着眉,被打得猝不及防,随即被冒犯的不虞涌上心头。
他眉眼微厉,被温袄修整的秀美眼角爬上淡红,脸上却好似敷上一层霜雪,冷冷警告:
“温袄,莫得寸进尺。”
温袄毫无察觉,她抬头,睁着晶亮的眼,邀功道:“不是草,是人参根须,五百年人参身上的根须。”
“这是华神医送我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卖掉,你口中那一点点的根须,就价值百金,珍贵得很。”
话中满满的“能给你吃这个,知足吧”的言外之意。
崔旧隐:“……”
他沉默一瞬,舌尖动了动,口中砸出微甜的人参汁液。
不知是人参起了作用还是如何,他头脑清晰了些,也就知道,温袄不是有意冒犯。
怒意消散,然而他还是浑身冒着冷气,十分不虞:“你认以为,会有用?”
他的伤是极为惊险的外伤,这种滋补的药,恐怕不会有作用。
他垂眸,觑着黑暗中的温袄,但却到底没将口中的东西吐出来。
却听温袄道:“管他有没有用,那么贵的好东西,你先吃进去再说。”
崔旧隐不语。
“崔旧隐,先前说的让我跟着你,可以履约了吧。”温袄办完事,又回去躺平,话中有些得意。
她毫不在意与他肩膀相贴,反正这么小的空间内,本来就避无可避,况且他在她眼中就是病患而已,病患无男女。
崔旧隐也没有在意,他则是因为过于疏离。任何人在他眼中,只有有用或无用之分,不论男女。
他语气疏远,冷冷淡淡:“嗯。”
心里却想着,温袄虽然邪门,却的确有用。这邪门法,也不失为能力的一种。
“我昏睡多久?”
温袄看着黑乎乎的棺材顶:“一夜,怎么了?”
崔旧隐脸眸,睫羽几颤,未语。
他以为自己已经昏睡好几日,没想到,竟然才一夜。
温袄一夜能将他带出,可手底下的那群废物却不行。
思及,他眉眼愈发寡淡。
两人说话间已经过去一会,后来又各自沉默。等到再过两个时辰,到了傍晚的时候,道路渐渐颠簸起来。
小六拉着马匹,选择了与队伍不同的方向。走了几个时辰后,他停了下来。
将妹妹抱到路边干净山石上,递给她一块胡饼,再撸起袖子将棺材板掀起一半。
小六站在车上,低头就看见了温袄和崔旧隐。前者尚且还好,后者他就有些看不下去了。
无他,只是心中如清冷仙人的大哥哥被打扮成女子模样,在黑暗中他尚且能根据柔和隐约的光线来欣赏,但在大白天,便实在看不下去了。
并非不好看,而是庄重自持的哥哥成为女郎,这个印象太难以转变。
“姐姐,我们接下来去哪?”他伸手将温袄拉起。温袄借力出来,两人又合力将崔旧隐拉出。
“这个得问你哥哥,以后,我们都听他的话。”
崔旧隐被两人接下车,他靠在温袄身上,坐到大石头上。
日光斜斜洒下,温袄侧脸被照成金色,飞扬的碎发也染上金粉,崔旧隐顺着她投在地上的影子看到自己。
将视线落到他身影头顶部分上。
若没看错,那是个灵蛇髻。
“温袄,你方才没说将我打扮成了女子模样。”
温袄:“……”
她想了又想,硬着头皮道:“这很重要吗?局势所迫而已。你不会连这个都接受不了吧,若真是这样,如何能成大事?”
崔旧隐沉默一瞬,盯着温袄愈发睁大的眼。
“以退为进,倒打一耙,转移话题?“
温袄肩膀垮下,低头破罐子破摔:“况且胭脂水粉是小六买的,眉笔是小玉递的,一个都跑不了。”
“你不会单罚我一人吧?”
温袄知道崔旧隐不回惩罚小六小玉,只能这般问。
然而,青年却又沉默下来。
温袄觑着崔旧隐的颜色,试探:“你不说,这账就算揭过去了。”
崔旧隐沉默,他幼时少年老成,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长大,崔家三郎名声广播。
六岁时的崔琢玉尚且一板一眼,十岁的他是滴水不漏,家中遭难后处理事情更是游刃有余,令人难以捉摸。
如今他十八岁,但被打扮成女子模样这种事,委实算是侮辱。
但温袄的确,将他带了出来。
没有浪费一兵一卒。
温袄看崔旧隐一眼,见他又不言语,索性自己将那件事掩盖过去。
于是上下打量一番,对这他缺了一块的袖口问:“你的衣袖,怎会少一块?”
她想套近乎,没成想崔旧隐神色好像更加淡漠。
仿佛她问的是个极为不该问的问题。
温袄许久等不到回答,嘟囔着去拿干粮:“又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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