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甘家家主、主母和府上年少便已成名的小郎君骤然离世,整个甘府立时一片素缟,哀声不绝。

    甘府经逢家破人亡的灾难,全府上下失了主心骨,从刚收到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片混乱。

    那如今唯一的甘氏嫡出血脉——

    只有十岁出头,平日里又是被家里娇惯着长大的小娘子,甘棠也无法控制突来的危机。

    不过,此刻对于她来说,阖府大乱还不是最危险的......

    她要被拐子卖了,才是丞待解决的要事!

    自得知父母兄长骤然离世的噩耗,甘棠失了主心骨,成日悲伤难抑,一概不理外界的事,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天。

    时值傍晚,与她有奶母情分的嬷嬷陈氏,递给她一杯花茶,她原不想喝,但陈氏好说歹说,她才勉力饮了半杯,可半杯之后,她人就开始昏昏沉沉的,再有意识,就是她被捆在一间柴房里。

    一门之外,她亲耳听到,素日里对她慈眉善目的陈氏,以三两银子的成交价,要另一声音粗嘎之人,黎明之时将她带出城,远远卖到再也回不到帝都的地方去。

    陈氏竟然做出背主之事,甘棠觉得荒唐至极。

    更令她震惊的是,陈氏提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人。

    陈氏说:“这事你给我办的妥妥的,事成之后,府上二爷还有重赏。”

    甘棠的爹娘和兄长,是在两位长辈送兄长去学堂的途中,遇着土匪抢劫出的意外,至今三人的尸骨都还没能找回来。

    这期间,每日都有过往与甘棠父母交好的长辈过府来宽慰甘棠。

    其中甘家其余几房来的更是勤快。

    甘棠原以为甘家几房是真的关心她这个英年早逝的兄长遗留下的孤女,没想到,他们都是心怀鬼胎的虎狼。

    欺她弱质无辜,想趁如今她势弱,将她甘家嫡系长房这一脉赶尽杀绝,然后霸占她这一房的万贯家财。

    甘棠不甘心,面带恨意的扭动自己的身子,但她被捆的太结实,这几日又水米未进,迷药的药劲儿也没过,浑身无力,她根本挣扎不开。

    这种感觉令她绝望。

    她想就这么死了也罢了。

    本来当初送大哥去学堂,她也是要去的,只是她尚有女学堂的课业,爹娘不许她懈怠,不许她一道去,才使她得留一命。

    现在,都罢了罢了,让万事休吧。

    沉溺在悲伤中的甘棠,整个人都死气沉沉的,不见生机。

    那被陈氏交代拐带甘棠出帝都的汉子推门进来,见甘棠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踹了甘棠两脚,言辞粗鄙的威胁了她几句,就躺在一旁的干草堆和衣睡下。

    天色越发黑沉,愈近黎明,汉子又给甘棠强喂了一颗药,然后将她扛上一辆破篷布驴车。

    驴车的车板不像甘棠出行惯常用的马车车板,铺有软和的毛毯,驴车车板上有许多木刺,甘棠一摔到车板上,上面的木刺就剌伤了她裸露在外的皮肤。

    以往甘棠受点皮毛伤都要向疼自己的爹娘兄长撒娇求安慰,现今甘棠心存死志,被划伤的皮肉流了血,她也跟没事人一样。

    今夜天气一直不错,黎明时分,星空依旧熠熠生辉,风儿路过时也格外温柔。

    但破篷布似乎和被它掩藏起来的秘密一样羸弱不堪,那么温柔的风都让它移位。

    乍然间,甘棠的裙角露出痕迹。

    驾车的汉子见状,忙来牵破篷布,欲将甘棠再度遮严实。

    但他的动作在一把戟横在他面前时,戛然而止。

    执戟之人是个十五六岁,身形就见风流倜傥之资的少年郎。

    只见他凤眸微眯,仪态中透着一股凌然正气的问,“车上是何人?”

    突遇此况,汉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赔笑的眯了眼答,“回,回大人,是家中见不得人的女孩儿,我们要出城回她爷爷家,她年岁小熬不住便睡着了。”

    “呵!”少年冷笑一声,“你家倒是疼女孩儿,做老爹的一身麻布粗衣,做女儿的一身提花丝织绮衣。大胆刁民,还不说实话!”

    少年突然怒吼,话音刚落,破篷布也被他大力掀翻。

    一直处在黑暗中,神识昏昏沉沉的甘棠的容貌显露出来。

    瞧见甘棠的脸,少年有一瞬吃惊,然后愤怒更甚。

    他原只是因为两人所着的衣服布料相差太大,有所怀疑,不想这汉子真的拐了人,拐的还是士族千金!

    神识模糊的甘棠废了半天力,也看不清掀开破篷布的人的脸。

    她只能听到少年温润又坚定的悦耳声音,气势全开的对那汉子说,“就你生的出这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大胆贼人,敢拐带良家女子。”

    “杨升,给我把这贼人押起来,小爷——

    要他好看!”

    少年郎眉眼泛着冷意,要他好看几个字仿佛是已经射到那汉子命门的冷箭,令汉子胆寒下跪求饶,但少年郎充耳不闻。

    只像碰触的是绝世珍品似的,疼惜的查看着与甘棠一身瓷白皮肉格格不入的伤。

    “妹妹呀,你在闫隆经了这么一遭事,会怕这座城吗?你若怕了,我可怎么是好?”少年郎似笑非笑,眸光流转间尽是顾盼神飞,自信张扬极了。

    那是将将成长的有些样子的少年遇着自己过分喜爱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

    可惜,甘棠意识模糊,半点没接收到这少年郎的情深缱绻。

    ……

    风惊了素色经绞罗帷幔,似是想趁机窥看一番那连睡相都娟好静秀的标龄女子。

    女子缓缓睁开剪水双瞳,在床上翻了几次身,过了会儿,她干脆做起身,屈膝靠在床桅边。

    又梦到三年前那一夜发生的事了。

    甘棠自那日大胆的和外祖母禀了心事后,就一直在做这个梦。

    当年救下她之人,姓吕,单名一个循字。

    吕循身份贵重,乃当朝一等国公长子,世袭罔替国公爵位,当年寥寥几面,她都是喊他世子,从无逾矩僭越。

    虽礼数上无逾矩之处,可自甘棠孝期过,除了服,当年接了她来身边教养疼爱的外祖母说起她的婚事时,她总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人品高贵的男子。

    今年他十七岁了,尚未娶妻,便是亲都不曾订过,所以甘棠犹犹豫豫,不甘不脆的迟疑大半年后,与外祖母表明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女儿情丝。

    三年前,甘棠外祖一家得知女儿女婿,长外孙都横死于人祸,侥幸活下来的外孙女儿还差点被府上奸邪之人卖到那腌臜地方,他们就把甘棠接到离帝都闫隆城有千里远的西川教养。

    甘棠虽是外孙女,但外祖一家氛围极好,她在西川几载,在外祖一家的呵护下也渐渐走出幼年失怙的阴霾。

    在西川的时光愉快轻松,她也无知无觉的到了标梅之龄。

    旁的人家的女孩儿,在十四岁这个年纪,多数已经定下亲事,而甘棠因为孝期,前几年连外客都不多见,甘棠外祖母深怕将甘棠耽误了,自甘棠除了服,就立刻招呼起甘棠的亲事来。

    时下的女孩儿,哪能提自己的亲事,若真提了,多是要被家中长辈责骂一番的。

    但外祖母十分包容甘棠,并未对甘棠有任何不满,考虑几天后,便派了人去闫隆打探消息。

    西川与闫隆遥隔千里,派出去的人,都两个月了,还未有半点音信传来。

    对于甘棠这样恪守礼教的大家闺秀来说,把自己的女儿情丝表露出来,已经让她脸如火烧,再让她去追问,她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若是以往,她还可以去找自己来西川后结识的手帕交,让那个脾气热烈大方,性情豁达爽朗的少女给自己出出主意。

    可因为她亲拒了小少女的哥哥,小少女已经不理她了。

    现在的甘棠,可谓心中情丝无从倾诉,腹里徘徊不知归路。

    她只能等待,看着西川的草场从郁郁葱青走向靡靡枯黄。

    再过两个月,西川和闫隆都进入雪天封路时候,若想盼来那处的信,就得等到开春了。

    重阳时,闫隆那边终于来信。

    外祖母私与甘棠说,那她记挂了三年的少年郎已经定亲了。

    甘棠不知所措的恍了一下,怎么会……

    定亲了。

    不是说未曾定过亲吗?

    是瞧不上她,所以给的搪塞之言?

    那为何?

    甘棠神色如常的与自己外祖母请安辞去,然后急急回到自己的院子。

    入了她居住的正屋,她将伏侍自己的女侍赶了出去,然后拿出一个被她放在自己睡榻之侧带锁的箱子。

    自有不能言说的心事以来,这箱子的钥匙就一直被甘棠挂在脖子上,藏在层层罗裳之下。

    甘棠打开箱子,取出里面的三张纸条。

    在这路遥车慢的年代,收到一封来自千里之外的信是很不容易的。

    但甘棠有三封。

    这是过往三年,每年初春,闫隆甘家使人给甘棠送吃穿玩用的东西时,夹在一个首饰盒里送来的。

    甘棠从第一封信就知道,写信之人的身份。

    前两年,她只让甘家差事给堰国公府的千金递答谢的话,今年才回寄了一封信出去。

    那封信寄出去后,甘棠就和自己外祖母坦白了心中情丝。

    她以为会等来一个好消息,哪怕这消息等的时间略长了些。

    若是郎君早有他心,何苦来撩拨小女子心弦?

    甘棠不解,实在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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