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刮了一夜风的闫隆城,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

    似乎是街肆上的酒幡被吹断了腰,幡旗还未被收拾起来,跌入泥地里,沾了一身脏污。

    又似乎是城郭里的百年老树一昼夜就落光了叶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夏日里一派兴茂的青葱树木显出老态。

    街道上人迹匆匆,全然不是甘棠刚进闫隆城那日的热闹喧哗的景象。

    她后知后觉发现,闫隆城入冬了。

    今儿她出门都穿的严严实实的,然后在用了早膳后又被李嬷嬷按着灌了两碗姜汤。

    接连喝四碗姜汤还是很有好处的,总之甘棠没有感染风寒。

    她昨日本是要去文儒坊找三叔父的,但昨日没去成,所以一切都得今日办妥。

    “车夫,从阔水街绕一圈。”在马车内坐定时,甘棠温声开口。

    车夫恭敬应是。

    阔水街,吕循回堰国公府的必经之路,是闫隆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之一。

    骤然入冬,连最繁华的街道都没什么生气了。

    渐渐,马车走过阔水街来到文儒坊。

    甘棠从车上下来,甘家三房早得了甘棠拜帖,知她此刻会来家中,特派了人来接。

    与来接人的女侍在惟扬坊有一面之缘,甘棠已经记下她,“王嬷嬷,直接引我去见三叔父吧。”

    王嬷嬷微微怔愣,然后疑问,“大姑娘不是来找咱们夫人的?”

    “不是。”甘棠答的干脆利落。

    王嬷嬷面色一沉,好半天才恢复常态,“大姑娘跟奴来。”

    甘棠点头,由王嬷嬷引着去了三叔父在的地方。

    彼时三叔父正在妾室房中训顶撞当家主母的妾室。

    那妾室被骂的狗血喷头,那还有当时顶嘴的嚣张。

    三叔父听到甘棠求见,他愣了下,匆匆跟妾室下了个于主母房外跪一个时辰的惩罚,才去见甘棠。

    妾室在三叔父走后,才敢扑在地上哭的嘶声力竭。

    甘棠也不问三叔父晚来缘由,只在这座三进大宅中属于三叔父一房的会客厅等候。

    不一会儿,屋外传来呵呵笑声,声随人至。

    甘棠起来福了福身子,“八叔母安好。”

    “忽听门房说,棠儿你来了。啧啧,你那三叔父三叔母就是不靠谱,竟让你独个儿在此处,即他们不欢迎你,不如跟八叔母去八叔母那儿坐坐?”这一日,八叔母一改赴宴那日的跋扈面容,倚着自己并不凸显的腹部,面带笑容的说。

    甘棠微微欠身,“多谢八叔母邀请,我有事与三叔父商量,今朝便不去您那儿了。哦,对了,我给几位叔父叔母都带了礼物,府上的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们也有,还望八叔母勿嫌弃。”

    甘棠是个小富婆,她虽然没有继承甘氏家族家财的资格,当年她父母给她准备的嫁妆还被二叔一家贪了,但她父母兄长的私产以及那会儿家中即后来分家时,外祖母极力给她挣回来的新嫁妆,都是富产而非花架子。

    所以她的穿戴,她送出来的礼比二祖父家甚至是四叔母家的都好许多。

    八叔母眼睛一瞬发光又发亮,好似桐油灯,她语无伦次,“怎,怎么会?棠儿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姊妹,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八叔母,我瞧天气暗沉,只怕又要下雨,可门房还在卸车马,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那起子下人,素日就惫懒无度得很,你且在这里等你三叔父,八叔母替你看看去啊。”

    八叔母终于走了,甘棠吐了一口气,真是吵死了。

    八叔母前脚刚迈出院子,三叔父转头就从回廊过来,整好瞧见八叔母那喜形于色的身影。

    “八夫人怀着身子,这般疾步也不怕闪了腰。”身边小厮不悦道。

    三叔父皱眉低喝,“胡说八道些什么……”走了两步他又说,“从今儿起,看牢了院子,若是八弟妹过来,无论上阶下梯都扶稳了她,莫让她在咱们院子出事。”

    “就不能……”小厮想说,就不能让八夫人别来了吗?可是想起八夫人的骄横霸道,他又噤声,如今家中老太爷偏爱八爷家的几个儿郎,八夫人自然有胡闹的底气,他们制止得了她的行动才有鬼了。

    小厮噤声后,主仆又走几步,便进了甘棠所在的屋子。

    甘家累世以诗书传家,故而大多子孙门人便是生的一般,也自有别家儿郎没有的儒雅气度和典雅气质。

    三叔父身量高大,身材一般,但其衣品不俗,加之他气质优雅,倒是有一种隐士高人的风范。

    “三叔父安好。”甘棠行礼。

    三叔父叫座,然后开口询问,“棠儿有何事急找三叔父,若是不急,还是由你三叔母出面,你二人谈完话后,在来寻我吧。”

    时下儿大避母,女大避父,更遑论叔侄,凡年龄大些的男女,都是要守着一堆有的没的礼节,才好见面。

    三叔父见此间只有他,他的小厮并甘棠和一个女侍,心觉不妥便直言不讳了。

    甘棠浅浅笑着,“若棠儿与三叔父谈的尽兴,三叔母就有事忙了。”

    三叔父皱眉,面露疑惑,似是不解。

    甘棠立刻解释,并从木香手中接过一封信放到三叔父案前,“三叔父,临县花屏庵处有片良田,四年前量算下来共计十二顷又七十一亩,乃侄女财产,其主植何物,税纳多少,田丁几人,由于前些年我在外祖家,知之甚少,回闫隆后,到是听说如今是三叔父和八叔父两人在共同打理,故而来此问询一番。”

    三叔父要去拆信,甘棠阻止了他。

    三叔父不再碰信,反一脸羞赧说,“当年堂伯将那片田地交给我时,主植稻谷,岁产千石粮食,银钱盈利八百余两银子,如今……如今……植稻谷的还有,但更多的去植了烟草和杏梨等果树,岁产多少我已不知,银钱盈利多少我也不知了……”

    “那就是八叔父知晓了?”

    三叔父不看甘棠,萎声道,“我,我亦不知。”

    “叔父,你且先看信件。”甘棠仍旧不疾不徐的。

    三叔父微颤着手去拆信,于读书人来说一目十行不是难事,况此封信件的字数不过百十来个字。

    看到最后一个字,三叔父把纸拍在岸上,气息突然加重,目光犹如烟花炸裂,明亮且刺人,“你,你,这契书?棠儿你愿意由三叔父打理那片田亩,并岁给一成收入?”

    “三叔父,昔年棠儿外祖母与二叔分割家财时,你为棠儿那笔嫁妆说的话,棠儿还记得。”

    言下之意,她甘棠如今是来报恩的。

    “若你有魄力,让棠儿那片良田恢复当年收入,契书上的内容即刻生效。”

    “我定全力以赴!”三叔父信誓旦旦。

    甘棠浅浅笑着,“棠儿多谢三叔父了,那棠儿就多过问三叔父几桩事了。”

    三叔父刚见到甘棠时,眉心还有划不来的郁气,现如今他满目炯亮,别说甘棠问几桩事,就是几十桩事也可,“棠儿只管说。”

    “第一桩事便是三叔父的家事,二祖父与二祖母偏爱幺儿,若是日后三叔父你得了这笔收入该如何算?若是二祖父与二祖母双双求到你面前,让你携余下几位叔父一把,你待如何?”

    “第二桩事,我是做侄女的,叔父们若是看中了棠儿的什么东西,棠儿也不是不能割舍,可良田一头奉税不足,一头经营收获不足,且税收还对不上数,那不翼而飞那一部分棠儿可就算作是偷盗了……三叔父,您放心,棠儿即寻了你来,便是信您为人的,所以届时二祖父和二祖母为幺子闹起来,您待如何?”

    三叔父面上笑容渐渐消失,是了,他一时被眼前这笔还算丰厚的财帛撩花眼了,他那个嫡亲四弟一家那是那么好惹的?

    只怕到时候这一成回报大半要进了他家口袋。

    “三叔父,您是二祖父的大儿,日后是您于灵前摔瓦,扶棺上山,而非八叔父。

    再者,庶子亦是子,是您这一房未来撑起门第之人。我听我四叔母说,您与三叔母将我几位堂哥堂姊堂弟堂妹教育的很好,他们不分嫡庶,兄弟姊妹间和睦的很,想来日后无论日子怎么过,都是会互相扶助的。

    可八叔父家的堂弟堂妹们怕就不这样了,你若不狠下心来与八叔父分扯干净,心甘情愿的把所赚财帛都养了八叔父家的堂弟们,他们日后会出多大力协助自己堂兄弟呢?”

    甘棠提问,并非有意挫三叔父锐气,她只是睚眦必报,不想让甘氏中当年对她落井下石过的人沾到自己一厘好处。

    且,她若是要和三叔父合作,这些问题也必须讲清楚,不然日后有的是事儿。

    之前她打算留在闫隆查看田庄铺子时,四舅舅他们就悄悄派人去粗查了一番,临近闫隆的各地财产都有问题,要么是税收不足,要么是任人唯亲,再要么是隐瞒实情暗中昧私的,还有擅作主张,把自己好好的酒楼铺子改成暗娼馆的。

    也就是没出大事,不然一朝出事,全部完蛋。

    细算下来,其实临县那块良田的问题还是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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