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文冲被骤起的寒风吹得浑身发冷,腔子里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滚烫起来。

    “呯”“呯”“呯”

    心脏一次比一次用力的跳动,通过交叉纵横的血管铺就的网络,将血液压向全身,大脑得到了充足的滋养,像是加足了油气的机器,高速运转了起来。

    就在刚才,凌文冲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人选——平王爷。

    若是能够说服平王,让他看到贞节牌坊的害处,那么,这事倒也不是不可为。

    可是,要怎么操作呢?凌文冲愁得脑袋都要秃了。

    凌文冲生在一个乡绅之家,从小衣食无忧,这辈子最大的危机就是凌家大房三房对凌母的算计。

    这种粗陋的能被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破去的阴谋,比起朝堂之上的波诡云谲、变幻莫测,还有躲在阴影中的明枪暗箭,真算得上是小巫见大巫了,连碰瓷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他一个平平无奇,智商不出众,谋略几近于无的人,想要织一张网把平王网住,让平王出面破局,又不能触怒他,说起来,其难度堪比在悬崖上走钢丝。

    凌文冲有两辈子的生活经历,并不是一个天真不知事的人,也知道鸡蛋与石头相碰的下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情、法、理,他不是没想过就这么把贞节牌坊的事放在一边,不看不听不想,当作平常。

    可是,当看到凌母言笑晏晏,凑过来对他嘘寒问暖的时候,他很多时候都会在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一场预知梦,没有对大房三房的奋起反抗,凌母现在的命运也只会是贞节牌坊下的一缕冤魂,

    而不是现在这样言听声色,有着活生生的温度的人。

    凌文冲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疮毒,就无法再当作视而不见。

    -

    庄子上来了大量的人,空余的房舍不够,庄头绞尽脑汁尽可能的把房子收拾出来给外面来的人居住,饶是如此还是人多房少,少不得要几个人挤一间。

    乔大夫和长青共住一间,凌文冲来了后,直接在他们屋子里又架了一张小床,三个人,又都是极相熟的,倒也不妨碍。

    凌文冲的身体,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乔大夫就着烛火,给他的方子上换掉几味药材,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笑了,“你往常也不是个心里爱装着事的人,这几天是怎么了,还能把自己的身体给搞垮了?”

    说完后,看看角落里拿着凌文冲带过来的信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长青,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悄咪咪的指着他对凌文冲道:“是不是后悔了?老夫能给你拍着胸脯保证,这长青是个靠谱的,绝对……”

    凌文冲见他想岔了,越说越不像,忙拦住他的话头,“不是长青表舅的事。”

    乔大夫“哦”了一声,收回了八卦的神色,捋着胡子想了想,试探的问:“那是牛痘的事?或是小悦儿的事?”

    牛痘的事轮不到凌文冲操心,有那帮太医不错眼的看着,出不了大褶子。

    小悦儿与武定候的感情一日千里,都能跟着他去外面玩耍过夜了,凌文冲也不担心。

    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贞节牌坊的事,可这事却是不好述诸于口。

    乔大夫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对某些事情有着根深蒂固的想法,凌文冲不想失去这个老友,因此也不敢去用贞节牌坊的事去试探他。

    牌坊的事不能说,倒是某些没有头绪的事情可听一听他的想法。

    凌文冲往后靠去,把自己瘫在椅了上,状似无意的开口道:“如果你想借某人的力量办成一件事,偏偏这人又是你惹不起的,一不小心就会触怒了他,你说,要怎么操作才好?”

    乔大夫活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凌文冲一开口,他就知道这大约就是对方的心病来源。

    他眼神闪了闪,没有询问自己这个小友究竟遇上了什么事,而是就事论事的道:“按你刚才的说法,对方是关键、是主导,而你想借他的手达成自己的目的。”

    凌文冲点了点头。

    乔大夫沉思了一下,苦脑的搓着自己的手,“对方为上你为下,下借上之手,是为求。求人办事,在人一念之间,成与败皆有可能。”

    凌文冲揉着额头,脑袋在灯火的映衬下,在墙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愁眉不展的道:“正是如此,问题是我只想求成。”不想求败。

    “这就难办了。”乔大夫拿起小剪刀拨了拨灯蕊,让它燃得更亮一些,“俗话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除非你能让这瓦上的霜花变成那人的门前雪,他非得清扫不可。”

    凌文冲听了这话,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心明眼亮起来,“你是说,切身相关的利害关系?”

    乔大夫隔空点了一点他,赞道:“孺子可教。”

    不待凌文冲回话,又提点他道:“此事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注1)”

    “直中取、曲中求”是一个典故,传说周文王在渭水之滨遇见姜子牙,见他用直钩钓鱼,于是问他,姜子牙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意思就是:做事要堂堂正正,宁可正而不足,不可邪而有余。(注2)

    乔大夫的提点凌文冲立马就明白了,他与平王的关系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地上的石阶和金殿上的琉璃瓦的区别。

    对平王这种经历过宫廷斗争和处在政治漩涡的人来说,八个凌文冲加在一起都不够对方一指头掐的。他的这点小聪明对平王来说,怕是比稚童都不如,一打眼就会被对方看个透彻。

    如此,还不如堂堂正正的直中取。

    “堂堂正正”是一种做事的态度,却不是方法,究竟要用什么来说服平王,他还要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

    凌文冲生病怕冷,他的住处早早的摆上了炭盆。

    这天,凌文冲刚喝完了药,长青便兜头撞了进来,掀开帘子带起的风扑在炭火堆上,吹起一层的小火星,在空中明明灭灭。

    “文冲,牛痘……牛痘成了。”

    长青跑得气都喘不匀,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话给说全了。

    凌文冲“霍”的站了起来,激动的声音都提高了一个调,“牛痘成了?”

    “成了成了。”长青连连点头,眼框红红的,嗓子哽咽的不成样子,“总算成了,将来推行开来,不知多少人会应它受益,多少人免去家破人亡的苦痛……长青啊,此事皆因你而开始,还请受我一拜。”

    说着,就真的团身拜了下去,把凌文冲吓了一跳,忙下地来扶。

    医者,消人灾祸解人苦痛,救人性命于危难。直面病人的是他们,直面瘟疫的也是他们,如果说谁最希望牛痘现世,他们当是最先一批人。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当权者,比如平王,比如圣上。

    平王得到消息后,来得很快,听了太医们的当面禀告之后,当天夜里就从监牢里提了一批等待秋决的犯人出来,连带着数名太医一起送去了某处隐秘的地方,连凌文冲都不知道在哪里。

    平王来得快走得也快,凌文冲连个面都没见着,他虽然是牛痘的“发现”者,但现在牛痘还在试验阶段,朝廷的褒奖还没下来,他依然只是个小小的举人,没有与平王对话的资格。

    凌文冲不心急,趁着庄子上闲了下来,和乔大夫、长青一起回了城。

    小悦儿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一见之后欢喜的不得了,挂在他身上舍不得下来,像个小猴儿似的缠得紧。

    武定候在一边看着,十分吃味,“这小子,同他老子都没这么亲。”

    嗔了儿子一句,又问凌文冲,“庄子上的事情怎么样了?”

    武定候跟在平王身边,牛痘的事情自然是知晓的,听到他问,凌文冲笑道:“八/九不离十了,大概再等一阵子就能推广开来了。”

    “这真是一个大好的消息,等那帮老兄弟知道后,不然有多开心。”

    “哦?”

    能与武将称兄道弟的自然也是武将,看武定候笑得那么开心,凌文冲有些不解。

    牛痘成功确实是一件好事,这件事影响着各州各府,与民生息息相关。说到底,是与做各地父母官的文官的政绩上挂钩的。

    至于军中……

    武定候见凌文冲一脸茫然,给他解释道:“前些年,有一个地方有了天花,半个州府都死绝了,本来该在那里征收的军役一个人都没有收上来,恰逢赶上北方战事,由于没有兵源补充,差点被敌人的铁骑撕开一道口子……”

    武定候抹了把脸,唏嘘不已,像是再次回到了那个惨烈的时候,“那一仗虽胜了,却是惨胜,后来朝廷就下了命令,以后再有这种情况,直接从各相邻州府调人。”

    一个州府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在本来就被征收的基础上又被征走了一批人,可想而知有多么的天怒人怨。

    一个国家的综合力量,人口占了很大一部分。放到一个局部的地方,也是一样。他们得种田,得经商,得做工,得考学……

    如此,社会才能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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