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烈日当头。
四月的太阳还很柔和,并不至于让人难受。钟翎羽却有些不舒服,他天生体热又怕热,站在太阳下拉了数次弓,额上已覆上一层薄汗,觉得头顶快被太阳点着了。侧头看了看周围其他几个少年,目前只中两靶的师轻朗满面哀愁,而其余两人皆神色淡定,目光如炬,紧盯着远处不停移动的箭靶。
视线又放远了一些,靶场外有一个六角凉亭,较平常凉亭要大许多,是专门为各家家主长老欣赏小辈箭试而建的。
钟翎羽不敢将视线挪开太久,箭靶已所剩无几,不能让那两人夺了先。
只匆匆扫了一眼凉亭中坐着的蓝色身影,再次凝神拉弓。
凉亭中,钟摇光看着场上同她穿着同样水蓝家袍的少年,见他频频举手抹额,不由看了一眼天上耀眼的太阳。
钟翎羽体质特殊,极不耐热,平日他都贴身带着特制冰扇,冰扇由特殊材料制成,清凉舒意。四年一次的凌霄大会,总不能在台上比着比着掏出一把扇子来扇,于是特意嘱托家中绣娘挑了最轻薄的料子给他重新做了两套家袍。
凌霄大会是专门给各世家少年才俊举办的。四年一次,分箭试和武试。箭试在第一天,一般一个上午就能结束,用定靶和活靶来分出前三甲。
武试和箭试中间间隔一天。箭试比箭,武试顾名思义,比武。
今年的凌霄大会多了些花样。先是定靶,打完定靶算完排名又叫前四名少年来打活靶,比最后谁打下的活靶多。
若要将箭试两种靶来分个上下,必然是活靶上定靶下。对于很多人来说,击中定靶靶心和击中活靶靶心的感觉,截然不同。
往年不管定靶活靶都是一样的少年去比,不会提前分名次,更不会只额外叫出几个人去比。
今年活靶只叫四个少年比,箭靶却同往年一样数量,这四人要打的靶自然就多了。
钟翎羽自然受不住感到热了。
钟摇光神情放松,半点不着急,低头喝了口茶,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坐在凉亭最中间的中年人——此次主办凌霄大会的徐家家主,徐鹤山。
一身白衣,手中握着一串桃木念珠,慈眉善目,气质儒雅,看着格外和善可亲。
就是他提出更改箭试规则。
钟摇光来得比其他几家晚了些,规则已经改好,其他几家都同意了,她没得话说。
从前的四大世家,要说谁是第一很是麻烦,不争个一时半会出不来答案,答案出来了,也有得是人不服。现在的四大世家,大家恐怕不会明说,但心中总不可避免的响起“徐”这个字。
钟摇光对徐家没有意见,只对徐鹤山意见颇大。瞧见他这张虚伪面皮,上好的君山银针,也只能喝出苦味涩味。
放下茶,重新将视线移到靶场上去。
场上只剩三个活靶,四个少年皆举弓拉弦——
三靶齐倒!
场下一阵欢呼。
与此同时,凉亭中一人不住叹气,连声道:“这臭小子!臭小子!”
又气又想笑,恼得最后一声真的带上了笑意。众人连忙安慰,也都带了些笑意。
“师宗主,莫恼。轻朗的定靶可是第一!”
“是啊!比我家那小子好多了!”
师轻朗最后一箭偏了,不知怎么,竟偏到场下去了,惹得师宗主又气又好笑。
箭试途中,凉亭中偶尔一句,没能热聊起来。现下开了话题,安静许久的几位也纷纷加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
钟摇光只在一旁微微笑,她年纪与凉亭诸位差了太多,开口很引人注意,故而不说话。
就算她不说话,也依然有打量的目光投向她这边。摇光只装看不见。
没一会儿,就有一身姿婀娜的白衣少女带着笑脸走进凉亭,柔声通报此次凌霄大会箭试三甲。
一时之间,凉亭中又响起一阵恭维。
钟翎羽夺下箭试第二,摇光也不可避免地卷入恭维声中。
她的脸在凉亭之中显得格外年轻,也格外引人注意。面容本就柔美,一身水蓝家袍更衬得她肤色白净,秀眉弯弯,笑眼更亮。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画。
现下开口,亦是柔和。让人觉得她脾气极好,极其温柔。
全是假象。
脸上笑容都有些僵硬,嘴上答话,神已飞到天外。钟摇光始终无法习惯这种场面,家主三年,也只做到表面功夫到位,心中无比躁动,无比期望凉亭中的热聊同箭试一起结束。
又忍了一会,实在忍不住。编了个由头,拿好放在一旁的玄铁重剑,迅速走了。
出了凉亭,钟摇光才觉心中舒意,连肩上的重剑都觉得轻了几分,步伐都轻松起来。
在钟摇光身后,有道视线死死地跟着她,似蛇一般缠绕在她身上,满是恶意。而她全然不知,仍微笑着和迎面走来的一位世家长老说话。
钟摇光找到钟家一众弟子时,钟翎羽正低头和身旁梳着长辫的少女说话。抬头见到摇光,神色间闪过一丝懊悔,闷声叫她:“师姐。”
他声音一出,其他弟子也看见了她,连声叫道:“师姐!”
“摇光师姐!”
钟摇光笑着点头应下了,又往前走了两步,走到钟翎羽面前。
十五岁的少年身姿本就挺拔,见摇光明显冲他过来,不由把背挺得更直了些,视线胡乱往周围瞟,不敢和摇光对视。
钟摇光笑容未减,神色温柔,拍了拍他肩膀,肯定道:“不错!”
得她这两个字,少年神色都变了,原先的不愉快和小难过全都烟消云散飞走了,整个人重新亮了起来。
“我早说了很好,你还不信!摇光师姐说的,总不会错了吧!”梳着长辫的少女轻快的从钟翎羽身边跃到钟摇光身边,拉住钟摇光衣袖,回头看向钟翎羽,道:“不过比起摇光师姐,你就差得远了。”
钟摇光点了点少女的额头,笑道:“怀心,书背完了吗?”
少女脸色一滞,握着摇光的衣袖晃了晃,撒娇道:“师姐,怎么出门了还惦记这个呀……”
“你呀!”钟摇光忍不住又点了点她的额头。
见完这群小辈,钟摇光才绕过这些弟子走到最前面去,站在一同样水蓝家袍,背负双剑的男子身边,颔首示意,“四师兄。”
四师兄看她一眼,点头应道:“结束了?”
“没。”钟摇光摇头,道:“我实在耐不住,寻了个由头跑了。”
四师兄:“猜到了。”说完,他又转过来,盯着钟摇光的脸,像是在找什么。
钟摇光疑惑:“师兄?”
四师兄最后看了一眼她肩上的玄铁重剑,感叹道:“你越来越像大师兄了。”明明生得明眸皓齿,笑意温柔,水墨画一般的脾气与面容,似水似雾,常常让人看不透。与钟开阳一身温润正气毫不相似。可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和行事作风,却越来越像。一年一年,连她背上的玄铁重剑与她的突兀都愈发淡,与她渐渐相配。
钟摇光没想到四师兄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笑道:“我比大哥可差得远了,大哥可不会乱找由头离开……”
说着说着,她不知怎么,竟觉得双眼涩涩,忙转开脸。
四师兄看她转头,有些后悔提起大师兄,退到小辈堆里,给她留出空间。
自钟摇光三年前握住玄铁重剑继承家主之位后,她一直都表现得很清醒冷静,将情绪控制得很好。让他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以至于现在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四年前那场祸事给她留下的伤口,从来都没有愈合过。
灿烂的笑容和所谓的清醒冷静,都是她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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