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桂花飘香。

    今日风刮得格外大,钟怀心摘够了桂花,给竹篮盖了块轻柔的纱布,提好竹篮,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旁,对着一旁的杂草丛大声叫道:“钟怀光,好了没?我走了!”

    “等等!别!我来了!”

    杂草密布的树林里钻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他头上沾着杂草,手里拿着一把碧绿的野菜。

    “表姐,你怎么总是这样急”钟怀光理好自己的头发,不停嘀咕道:“我这把菜还没摘够呢……”

    “摘摘摘,一天到晚都在这摘,你干脆下山去卖菜算了。”

    钟怀光没答话,他收拾好自己,趁女孩不注意时,把手里握着的一把野菜丢进了女孩小心护好的竹篮里,纱布承受不住野菜的重量,沉甸甸地坠进女孩摘好的桂花里,混成了一块。

    钟怀心目瞪口呆,但少年早赶在她生气前飞快跑了,桂花林中只留下女孩的怒吼:“钟怀光!你给我等着!”

    几个时辰后,灰头土脸的少年换了一副模样,一身干净整洁,手里提着个食盒,走一步跳一步地往他先前摘野菜桂花的密林里去了。

    密林之中,有一座小小的竹院,钟怀光敲敲竹门,规规矩矩站好,手背在身后掰着指头数数。

    和之前一样,手指数到五时,竹门打开。

    钟怀光规规矩矩地将手中食盒递上,认真道:“师兄,今日的菜是——”

    “好了,收收吧。”耳边出乎意料的不是四师兄的声音,是熟悉清脆的少年声音。

    钟怀光立刻焉了,如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手臂软绵绵的,原先端正规矩的身体变得随意起来,无力道:“翎羽,怎么又变成你了”

    钟翎羽接过食盒,往后退了一步让他进来,笑道:“师兄送师姐去了,说明天再回来。”

    竹院里摆设简单,只有光秃秃的石桌和石椅,再走近一点便要靠近里屋了,钟怀光不敢走远,只贴着钟翎羽在院门附近徘徊,进了院子里,他连声音都放小了。

    “摇光师姐不是昨天才回来的吗?这么快就走了”

    “嗯。师姐天刚亮就走了,我都没来得及和师姐打个招呼。”钟翎羽同样克制着声音,没往里屋靠。

    两人脸上皆是可惜,钟怀光闷闷道:“早知道师姐走这么快,我今天就不该去摘那劳什子野菜。”

    钟翎羽瞥了他一眼,轻声道:“就你那睡到日上三竿的派头,就算不摘也赶不上。”

    “唉,你不懂。”少年摆摆手,一想到回去要遇见的人就难受,小声道:“等下回去表姐要揍死我了。”

    “怀心又——”

    “咳……”

    钟翎羽话刚开了个头,忽然被一声轻微的咳嗽打断,咳嗽声一响,两个少年神色立刻紧张起来,身体都被定住了一样,动都不敢动地盯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等着房中人的下一步动作。

    可是他们等了许久,除了那一声微弱的咳嗽,房间里都没有再传出任何声音。

    钟怀光其实没有见过房间里的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每一次来这里都这么小心,虽然每一次都这么想,但每一次来还是会小心翼翼。

    他不敢往前走,扒拉着钟翎羽的衣角,小声问道:“里面那位师兄的病到底有多重啊”

    快四个月了,他还从未见过里面那位师兄的样子,只经常听见里面传来痛呼,师姐和师兄每一次进去之后出来的表情都不是很好。

    他实在是有些好奇。

    钟翎羽拉开他的手,低声道:“快好了。”

    少年说话的音调很奇怪,听起来既像是肯定,又像是祈祷。

    钟怀光听了好像又没听一样,茫然道:“啊”

    “别想了,回去吧。”钟翎羽轻轻把他往门边推了一下,催促道:“再不回去天都要黑了。”

    “等等,我才刚来——”他的话被闭合干脆的门直接截断了。

    钟怀光对着门虚空锤了锤,嘀咕着往回走。

    “我都不知道那位师兄是谁呢,三师兄七师兄十师兄”

    说到十师兄时少年摆了摆头,心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忘了十师兄已经去世多年了。

    少年随手摘了一把路边的野草,无聊地掰着叶子往前走,碧绿的青汁沾了满手,少年停住,忽然叫了一声。

    他想起来了一件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第一个带他去摘野菜,让他贪上那股味道的人,似乎就是十师兄。

    他离开没多久,一个紫色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走过的小道上,来人手里摇着一把素白折扇,衣裙华丽精致,手腕上挂着许多铃铛,铃铛像是哑铃,来人走动几步,铃铛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钟翎羽放好食盒,刚离开房间就在竹院里看见一道熟悉的紫色身影。

    这人不知怎么进的竹院,一点声音都没有。

    虽然见了许多次,钟翎羽依然有些不自在,但再不自在,他也规矩地对来人行了礼,敬道:“虚凡君。”

    “小孩,过来,我有事问你。”虚凡君语气轻挑,随意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翎羽没动,站在原地看着虚凡君,认真问道:“虚凡君有什么问题吗?”

    “你想不想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躺在这里。”虚凡君用折扇指着房间,一点不掩藏自己的想法,暗示道:“你师姐有事,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

    你师姐不在,你尽可以向我了解一切。

    钟翎羽没想到虚凡君叫他过去竟是这件事,他摇摇头,答道:“不必了,虚凡君。”

    “你照顾了他四个月,一点都不好奇吗?”

    钟翎羽抬头,听见虚凡君的话轻轻笑了笑,说道:“我不过是在摇光师姐不在的时候帮忙看顾一下师兄,根本谈不上照顾,更没有四个月的事。”

    “你倒是像她。”虚凡君眯了眯眼,笑道:“你的救命恩人都快病死了,你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吗?”

    钟翎羽没有说话。

    虚凡君瞧见他神色,得意地挑了挑眉,笑道:“没有他,你早就没命了,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真的不想帮一把。他被你师姐困在这里,马上就要死了。”

    “摇光师姐说,她离开后,虚凡君一定会伺机诱惑我放师兄出去。”少年坦然与虚凡君对视,笑道:“果然不假。”

    虚凡君被戳破也不生气,笑眯眯道:“小朋友,难道你不好奇我为什么非要把你师兄放出去吗?”

    在虚凡君眼里,眼前的小少年如同稚童一般弱小,在他身上多用几分心机都是浪费,思考片刻,干脆道:“你师姐快死了。”

    你师姐快死了。

    钟翎羽笑容定住,僵硬道:“虚凡君莫要和晚辈玩笑了。”

    目睹小少年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虚凡君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又绕回来说房间里的少年,虚凡君的折扇指着房间,慢吞吞道:“你的这位师兄,脑子里被人安了一把锁,锁里面是属于他自己的记忆。”

    “这把锁很牢固,困了他很久。偶尔他自己会从里面撞击两下,但都不算什么,只能让锁晃动几下,对锁造不成什么威胁,只是会让造锁的人紧张起来,把锁再加固几遍而已。”

    虚凡君摇着折扇,只字不提在锁晃动时少年会承受的痛苦,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把少年的苦痛抹擦掉。

    仿佛这一切在虚凡君眼里,都没有意义。

    “你师姐之前对他说的话暗示太多了,每一句对他都像钥匙,只差一点……锁就要被你师姐打开了。”

    虚凡君笑了笑,向前走了两步,带起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

    “但是,他的锁不能开。”

    “那锁在他身上挂了太久,关出了一只怪物,如果锁开了,怪物会立刻吞噬他。”

    “吞噬会如何?”

    虚凡君笑看眼前小少年紧张万分的模样,随意答道:“死。”

    钟翎羽脸色苍白无比,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不要这么紧张,从今以后,不管你们拿出多少把钥匙,如何暗示提醒他,这把锁都开不了了。”

    听见这话,钟翎羽的脸色并没有好起来。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锁开不了,那么师兄的记忆也不可能回来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钟翎羽想到了师姐。

    他不敢细想,可就算不想也还是难过得不得了。

    虚凡君一点不意外他的反应,明明没人问,虚凡君也慢吞吞地说出了原因。

    从始至终,虚凡君的神态都很自然,放松,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说出来的话会对听者造成什么影响,也完全忘记了女孩离开前对自己的嘱咐。

    轻描淡写,随便且傲慢。

    “你师兄那把锁已经被我砸坏了。锁坏了,就算找到几千几万把钥匙都没有用。”

    “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虚凡君眼睛格外亮,直勾勾地看着他,笑道:“他想不起来,你师姐一定会死。”

    钟翎羽已经快笑不出来了,他站在那里,背后是师兄的房间,面前是诡异的虚凡君。九月,天气明明还尚好,他却不知为何惊出了一身冷汗。

    “虚凡君有何依据”他挺直了背,故作镇静地问道。

    “我也懒得和你绕弯子了。”

    天色早已黯淡下来,虚凡君站在竹院里,身后一株极高极茂的桂花树,月光投在树上,给树下的人盖上一层暗灰的布,遮住了所有表情和动作。

    只留下了低哑的声音。

    “你知道虚凡山吗?”

    似乎为了响应虚凡君的话,那三个字一出,钟翎羽心就猛跳了一下。

    极不好的感觉。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说道:“知道。”

    没有一个钟家人会忘记虚凡山。

    那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山。

    “那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山。”

    他心中所念与虚凡君的话完美对上,听着阴影处传来的低低笑声,钟翎羽心慌得停不下来。

    “进虚凡山,那就是活人进,死人出的结果。人一旦死在山中,便会化为山中嗜血厉鬼,永远留在山里,再难有转世投胎的机会。就算侥幸活着下山,大多也是断腿少手,心智疯魔,活不了多久。”

    “只有在夜里映月而进,披着月光下山,才有一条平安活路。”

    虚凡君迈步走出树影,声音低哑,“而这条平安路也要算日子掐时辰,有雨不行,有雪不行,满月不行,残月不行,只能半月,还不能被云遮挡。”

    “虚凡君究竟想说什么”钟翎羽忽然开口打断了虚凡君。

    只要听见虚凡山,钟翎羽就冷静不下来,实在一点都不想听见任何关于此山的事,他心中烦闷,语气便不太好。

    虚凡君也不恼,哑声道:“你师姐很快就要进虚凡山了,真不想听吗?”

    少年猛地抬头,直接道:“不可能!摇光师姐不会进虚凡山的!”

    “为什么不会呢?这四年来,她年年都去。”虚凡君不理会少年的惊愕,笑道:“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你太小不记事,不要忘了——”

    “那里有你钟家大师兄钟开阳的魂魄。”

    “拘魂一事只是传说而已!”

    在少年眼里,虚凡君的脸变得越来越诡异可怕,时而变为狐面,时而变为鬼面,偶尔还显露出狰狞的伤疤,简直可怖。

    从这张脸上变幻不停的嘴巴里说出来的话更是令人感到心惊。

    “虚凡山拘魂,不是传说。”

    少年不想信也不敢信,但虚凡君是何人他很清楚,虚凡君说的这一句话到底是真是假,他听得出来。

    黑夜深重,此刻再皎洁的月光也照不开他心里的忧愁难过,少年站在那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冷得可怕。

    “可是,摇光师姐曾经——”

    “我知道。”虚凡君打断他,赞叹道:“你师姐的确是个奇人。能在白日里进入虚凡山还能平安回来的,这一百年来,我只见过两个。”

    冷风忽来,吹响虚凡君身上铃铛,叮叮当当的铃铛声在夜里显得格外诡异,衬得铃铛主人也多了几分鬼气。

    “只可惜,上一个已经死了,而你师姐……恐怕也离死不远了。”

    声音低哑虚渺,好似鬼魂低语。

    “你师兄已经被困在虚凡山了,难道你想让你师姐也困在那里不得超生吗?”

    少年沉默了许久,坚定道:“我相信师姐,师姐去了,定是有自己的打算!”

    “呵。”虚凡君冷笑一声,叹道:“死在虚凡山中的人的遗体只能由同脉血亲带离虚凡山,当年你们师兄有你师姐这个不顾一切的疯子把他带回来,若你师姐死在里面——”

    虚凡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哑声道:“还有谁能把你师姐带出来呢?”

    钟翎羽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师姐的同脉血亲,只剩下五师兄一个了。

    而五师兄……

    “虚凡君想怎么做?”

    少年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妥协。

    虚凡君指着房间说道:“你把你里面这位师兄给我,我送他一味药,保他平安渡过这次蛊毒发作,让他能顺利进虚凡山把你师姐接回来。”

    “可师兄醒来后不会记得师姐,怎么可能会去虚凡山接师姐回来。”

    “所以我来给你师兄送药了。”

    “您不是说无药可救吗?”

    “我不是要解,是要他醒。”

    虚凡君笑了笑,道:“但他醒来后能不能把锁打开就不归我管了。”

    “但不管他有没有回来,只要你师姐看见了他,就一定会心软的。”

    人心软了,就不会一心求死了。

    在小少年的沉默中,紫色身影推开了房间的门。

    扑面而来的药味和血气让人有些不适,虚凡君的折扇摇个不停,飞快地走到少年床前,半点都不想耽误。

    虚凡君干脆地用手掰开少年嘴巴,定住他的动作,随后毫不犹豫地掏出匕首往心口狠狠扎了下去,感受到匕首刺进心脏后,为了方便血液流出,虚凡君还用力地把匕首往下划了一刀。

    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虚凡君拔出匕首,将匕首上挂着的鲜血滴进少年嘴里。

    “世上最珍贵的一味药都进你口了,要这都压不住你的蛊,我就把你活吞了!”

    说完,虚凡君手对着少年下巴一拍,大概是用力过大,让少年嘴唇闭合时牙齿磕在了一起,发出一声重重的磕碰声。

    不知怎么,虚凡君忽然有些心虚,扭头往身后看了看,生怕会有一女子忽然出现。

    钟翎羽心如乱麻,忐忑不安地等着虚凡君出来。

    虚凡君动作很快,没多久就出来了。

    不知是月色还是心情的原因,钟翎羽总感觉虚凡君的脸色苍白了些,身上的鬼气又重了几分。

    可虚凡君显然很正常,甚至还轻松地用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他待会便会醒来,你不必拦他,让他离开便是。”

    下一瞬,虚凡君又想起了什么,立刻补充道:“算了,你也拦不住他,当没听过罢。”

    虚凡君走后,钟翎羽立刻回房间查看师兄的情况。

    房间里的血气似乎又重了几分,让人忍不住皱眉。师兄依然昏迷,可他身上那些狰狞的血口却消失了,钟翎羽甚至有种感觉,师兄折断的手脚大概也好了。

    “虚凡君当真是个怪人。”

    话刚说完,钟翎羽便愣住了,动都不敢动,呆呆地与床上睁开眼的少年对视。

    因为要检查伤口,他取下了师兄的面具,少年脸上没了遮挡,不睁眼还好,他一睁眼,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房间微弱的烛光也遮掩不住少年的俊美。

    真真是面如冠玉,好看得有些过分。

    之前师兄醒来时,一直都是师姐在照顾,他其实看不见师兄的模样。

    上一次这样直接地看见这张过分好看的脸,已经是四年前了。

    四年前,在血气深重的雾山上,师兄从天而降,如太阳一般耀眼,把他从尸山血海里救了出来时,他也是这样呆呆地看着师兄。

    “师兄……”

    钟翎羽的声音轻得不得了,几乎听不见。

    下一刻他又想起了师姐,下意识回头想要把师兄醒来的消息立刻告诉师姐。

    可他身后空无一人。

    少年沉默地看着他,忽然轻声说出了一个字:“钟……”

    师兄的声音有些沙哑,吐字有些不清,可钟翎羽还是听清楚了。听见这个字,钟翎羽兴奋得几乎想要大叫,可下一刻师兄的动作冰冷地打断了他所有想法。

    师兄动作极快,几乎一跃而起,瞬间下床拔下了钟翎羽腰间的剑,把剑毫不犹豫地压上钟翎羽的脖子。

    “书家人”

    那剑压得很不留情,锋利地割破了钟翎羽的皮肉,让师兄变得极为陌生,这时候钟翎羽才有种师兄不再是从前的师兄的实感。意识到的瞬间,他忽然生出极大的恐惧,说不出一句话。

    所幸陌生的师兄并没有杀人的意思,在问话后只点住了他的穴,扫视了房间一圈,把自己的东西带好便离开了。

    一个时辰后,点穴自动解开,可钟翎羽呆在原地,仍一动不动。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摇光师姐有时见了师兄会莫名受伤,为什么每一次师兄伤好后,师姐都那么难过。

    师兄伤好后便不再是师兄了。

    中秋十五那天,他遇到了浑身湿透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师姐,那天师姐对他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翎羽,你师兄不在这里。”

    钟翎羽忽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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