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摇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在梦中,她回到了十六岁。
“摇光,再等等吧。”六师姐挡在她门前,拿走了她的剑,不让她出去。
她面无表情地推开了六师姐,从她手里抢回了自己的剑,“既已知道它们的行踪,怎么能置之不理。”
六师姐再次拦在她面前,着急道:“你才从山中城回来,身体还没恢复好怎么可以上山!”
六师姐紧紧拉住她,语气几乎是恳求了,“摇光,师兄正派人回来,雾崖向来少有人去,我们先围住它,等师兄回来再去吧!”
“我等不了。”钟摇光本想拨开师姐的手,可师姐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根本无处下手。
“摇光,大家都需要时间,你再等等吧。”褚红玉越来越用力地拉着她,一点也不愿意让她离开。
“我不要大家陪我,”钟摇光轻轻摇头,“我一个人去。”
“摇光!难道你又要像在山中城里那样”一提及那天,六师姐就十分抗拒,摇头道:“山中城那次是不得已,这次不行!绝对不行!”
“师姐……”
“不可以!”
她欲开口,师姐的声音却变得尖利起来。
“你还在为大师兄的事……”
“师姐!”脸色苍白的女孩猛地开口打断了六师姐。
“师姐,你还不明白吗?”钟摇光艰难地呼了口气,声音很沙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了。”
“而且,解决那些怪物,我是最擅长的,不是吗?”
女孩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琥珀色的眼睛在黄昏的日晕下像是覆上了一层流光,她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念得很清楚。
让人觉得残忍。
“不行,真的不行……”
六师姐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
“红玉姐,”钟摇光的态度忽然轻柔下来,低声道:“如果你可以停止去摘水邪果,不再用自己的血给哥哥做药引……”
钟摇光苍白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表情,微微地笑了笑,静静地看着褚红玉,轻声道:“如果红玉姐能做到,那我就不去,我留在这里。”
褚红玉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钟摇光脸上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一点一点缓慢却坚定地从师姐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手,“红玉姐,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
哪怕屡试屡败你也做不到放弃唤醒哥哥。
我也做不到。
那群怪物正在某处苟活,一想到这个事实,我就没办法留在这里。
“可是……可是摇光……”
褚红玉红了眼眶,却仍想挽留她。
钟摇光沉默地走上前抱住师姐,在师姐哽咽的同时点了她的睡穴,她一手环着师姐的肩,另一手干脆地抄起师姐的膝窝,小心地将昏迷的师姐抱到了自己的房里。
她动作轻柔地给师姐盖上薄被,轻轻抚去师姐脸上被泪水打湿的碎发,擦干净师姐脸上的眼泪。
“师姐,对不起。”
女孩在安静的房里站立停留了片刻,随后提起一把纤细的软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自始至终,她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连生来清透明亮的眼睛都是暗淡的,瞧不见一点光。
她明明活着,整个人却透露着一股沉郁的死气。
在她察觉不了的地方,一道和她极其相似的虚影正紧紧跟在她身旁。
钟摇光心里清楚这是自己的梦境,却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拉住脸色苍白万念俱灰的女孩,拉住那个愚蠢的自以为是的十六岁的自己。
“不要去。”
“不能去。”
你会后悔的。
女孩一句都听不见,她挺直了背,故作坚强地向前走去,一点一点靠近了那个会给她带来无尽绝望的地方。
雾崖,顾名思义,整座山被浓厚的白雾环绕着,山体偏斜,另一边像是被横空劈开了一样,留下了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
白雾吞没了女孩,钟摇光和白雾掩在一起,默然地看着女孩身后动作缓慢毫无生气的“怪物”,这是她的记忆,她清楚接下来的所有事。
再过一会儿,女孩手中的流光便会洞穿这个“怪物”的胸口。
可那还不够,对付这种“怪物”,仅仅刺穿胸口心脏是没有用的。
察觉到身后莫名寒意,钟摇光下意识侧身出剑,流光刺穿对方的胸膛,却没有止住对方的动作,反而让“怪物”激动起来,大张开嘴,发出难听的吼叫,双手激动狰狞地向前摸索,想要将她拉扯过来。
钟摇光握紧流光,冷漠地看着“怪物”挣扎,动作干脆地拔出流光,在“怪物”扑来的前一瞬,剑光一闪,一个圆形物体从“怪物”身上滚落下去。
在那张脸跌落泥地前,那双凶恶的眼睛还紧紧盯着她。
似乎想要诅咒她,诅咒她这个削下了自己头颅的罪人。
钟摇光看也不看地上面容狰狞可怖的头颅,面无表情地收好流光,抬脚迈过地上的尸体,衣角毫不留情地拂过“怪物”的胸膛。
从头到尾,她脸上都没有一丝动容,哪怕“怪物”的真容不过是个年迈的老人。
钟摇光停在老人身边,看着女孩离开,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慢慢蹲下来,在梦境中伸手抚上老人的眼睛,想要把他死也不肯闭上的双眼合上。
可不管她怎么做,都触碰不到老人的身体。
这只是个梦。
钟摇光无力地闭了闭眼,缓慢起身跟上前面的女孩。
女孩只是向前走了两步,她的身前就出现了无数个狰狞的“怪物”。
每一个“怪物”,都和她一样有着双腿双手,有着人类的身体,长着独属于人类的脸。
它们的外表看起来,和人没有什么区别。
但不管是哪一个钟摇光,她们都很清楚一些事,这些“人”的胸膛再也不会和正常人一样鼓动,他们再也不会呼出温热的呼吸,甚至连他们的喉咙,都不能再发出除吼叫之外的声音了。
它们是人,又不是人。
它们已经死过一次了。
本该躺在坟墓里的尸体重新活动起来,还嘶吼疯魔地想要生食活人血肉。
只用“人”这个字已经不能概括它们的身份了。
哪怕知道这是梦,钟摇光还是下意识握紧了流光。
不远处的女孩没有开口,她只是动作麻木地挥着软剑,她的每一次动作都会削下一个面容狰狞死不瞑目的头颅。
钟摇光垂眼与地上的死不闭眼的眼睛对视,心里有个声音念出了三个字。
“活死人。”
它们是死去的活人,是活着的死人。
于是他们叫这些“怪物”为活死人。
不知过了多久,女孩才返身回来,重新回到她最开始来的那条山路上。
她身上浅色衣裙已被暗红血迹污染,而她身后是数十具活死人的尸体。
毫无例外,全部尸首分离。
活死人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东西,像刺心这样平常的手段制服不了它们,想要让它们安静,只有两种办法。
要么斩断它们的头颅,要么把它们的身体烧成飞灰。
钟摇光擅长第一种方法。
黑夜吞噬了雾崖,也将女孩的身影遮挡住。
她越向前走,遇到的活死人就越多,源源不断,让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僵硬。
钟摇光只觉得这个梦太长了,太长太长,仿佛看不到终点。
她像是被困在了这里,怎么也不能回到现实,被迫看着这个愚蠢的自己。
黑夜来了,月亮也随之出现,钟摇光眼睁睁地看着月光落在女孩身上,痛苦地闭上了眼,想要通过这种方式逃避接下来的一切。
如果梦境再继续下去,她就会看到另一个人。
另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却偏偏来了的人。
一个被她拖累,无辜承受了数年折磨,被迫沾染上无药可救的蛊毒的人。
可记忆太过残忍,它不让她有任何逃避的机会,纵然她闭上了眼,却依然能清晰看见女孩能看见的一切。
看见那道浅蓝色的修长身影越来越近。
看见自己的师弟。
湛如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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