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这么快,你知道怎么走吗?”

    书君怀没回答,视线却看向了远处走动的人群。

    到丑时后,原本围坐在一起的那群人也动了起来,收拾着东西慢慢离开了。

    他们的动作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在跟着河流顺着河流的边侧走。

    他猜测河流的尽头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钟摇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点了点头,“看来你清楚了。”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河流走去。

    他们都没有说话,周围除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嬉笑声,只能听见流水淙淙的声音,听着便让人觉得清凉。

    可在这个寒气逼人的虚凡山里,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清凉了。

    钟摇光双手环臂,踩着他的影子往前走。

    走着走着,她忽然发现地上多了一道影子。

    一个握剑的修长身影站在她身边,她踩着前面青年的影子走,而那道修长的影子则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她慢,影子就跟着慢;她快,影子就跟着快。

    钟摇光轻轻抬眼,在昏暗的夜色里看见了地上影子的主人。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有多突然,坦然地接住了她的视线,眼中似涌动着水光,亮晶晶的。

    她认得他。

    少年直勾勾地看着她,毫不掩饰眼中笑意,双唇微动,似要开口说话。

    “不……”钟摇光想要阻止他,想要叫一个人,可她一开口,说出的正是最不该说的那两个字。

    根本不给她弥补的机会,少年得了话,似得了最珍贵的宝物。

    “师姐。”

    他笑得过于明亮,她甚至舍不得移开眼。

    只是一个恍惚,眼前却忽然闪过一片血红。

    血色从她脚下蔓延,片刻便扩散到少年脚下,先是他的白靴,长袍的下摆,然后便迅速攀上少年双手、前胸,一点一点,要把他整个人都染成血色。

    似乎要把他吞噬。

    她想要将他从那片刺眼的颜色里拉出来,可她越是想,身体就越是僵硬,手脚冰凉,连开口叫他一声,再往前一步都做不到。

    动起来啊……钟摇光……

    她像是回到了十六岁,回到了那个血气浓郁的雾崖。

    拦住他!快拦住他!

    别让他走!钟摇光!

    别让他走!

    你的手为什么不动!你为什么不开口叫住他!

    你为什么这么没用!

    “你应该去死。”

    面容带着稚气的漂亮女孩突然出现,她面无表情地站在她面前,一身白袍早已染成了血色,和少年是一般的颜色。

    钟摇光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走近,看着她伸出手掐住自己的脖颈。

    颈上的手愈收愈紧,钟摇光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能摄取的空气越来越微弱。

    “你本该在雾崖消失的。”女孩语气冷漠,如琉璃般透亮的眼睛里倒映出濒死的她。

    “钟摇光……你应该去死。”

    一字一句,似呢喃,似低语。

    更像诱惑。

    钟摇光挣扎着伸出手,重重地在女孩脸上抓了一把。

    女孩偏头,钟摇光明明感受到自己的手击中了她,可她脸上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她歪着头,僵硬地牵动嘴角,似乎想要挤出了一个笑容,最后却只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她腾出一只手摸上钟摇光的脸,缓慢地抚摸着钟摇光的脸颊。

    钟摇光只觉得脸上的手冰冷又黏腻,似有什么液体被她抹擦到了自己的脸上。

    鼻尖浓重恶心的血腥气告诉了她答案。

    漂亮的女孩凑近了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眼睛,“你猜猜,这是谁的血”

    满身是血的少年正站在女孩身后,他永远在笑,眼睛里永远是她。

    在这一瞬间,似乎有什么破碎了。

    钟摇光仍由女孩动作,双手无力垂下,胸口闷痛,视线越来越模糊,耳朵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就是这样,不要反抗。钟摇光,服从它。”

    “钟摇光……”

    “这是你的归宿,不要拒绝它。”

    “钟摇光!”

    “你应该去死。”

    “醒醒!钟摇光!!”

    头脑混沌之际,有个熟悉的声音刺破了女孩温柔却冰冷的呢喃。

    身体很沉重,视线模糊,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

    “钟摇光!!”

    “钟摇光……”

    一声一声焦急的呼唤中,昏迷的女人终于睁开了眼。

    视线朦胧,一切都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

    但钟摇光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

    “如月……”

    书君怀还未来得及放松,又被她这一声呢喃定住,下意识问道:“如月是谁?”

    可她回答不了他,她只清醒一瞬,很快又失去了意识。

    等钟摇光再次醒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她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面挂着水滴的石岩,水珠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跌落进她眼里。

    身体很温暖,大脑却似一盆浆糊,被胡乱搅成了一团,晕晕沉沉的,动都没力气动。

    钟摇光盯着那滴将要坠落的水珠,缓缓运行内力,把身体的僵硬和疲惫尽快缓解。

    她一边恢复,一边打量周围。她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光线昏暗,潮湿阴凉,听不见人声鸟语,只能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

    这个地方唯一的光源在她身后,身体恢复后她转过身,在洞口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背身坐在洞口,光亮全打在他身上,给白衣又添了一分俊逸雅致。

    湛若清华,皎如明月。

    她一直都觉得,白衣是最配他的。

    他身上这身白衣,是来了梁溪后她给他备的。

    “二十四。”

    湛如月。

    钟摇光轻轻叫了一声。

    或许是太轻了,前面高大的身影完全没有回应。

    “二十四!”

    青年终于回头,她如愿以偿地在他眼里看见自己。

    “你总算醒了。”青年似叹了口气,提着个漆黑的东西向她走来。

    钟摇光直起身子坐靠在一旁的石头上,身体已经恢复正常,可还是觉得虚软无力,不想起身。

    光影晃动遮挡,高大的青年已来到她面前。

    走近了才发现,他身上洁净的白袍全部湿透了,他的头发衣角全贴着身体,发丝还在滴水,整个人看起来湿漉漉的。

    再低头看看自己,不管是身体还是衣裙都是干燥温暖的。

    腰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热,一阵一阵的。

    钟摇光摸过去,看了一眼便干脆地丢给面前浑身湿透了的青年。

    “这是避水囊。”

    书君怀打量着手里小巧精致的锦囊,“这就是那个能祛寒避水……”

    “是。”钟摇光打断他,催促道:“放在怀里,它能把你身上衣服的湿气除掉。”

    书君怀也不磨蹭,直接拉开衣领把避水囊丢了下去,他感受到有个带着热意的东西卡在了胸口。

    避水囊效果显著,不过片刻他上身衣袍已干了大半,身体也温暖起来。

    从始至终,钟摇光都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喝点水。”书君怀将手里的水囊递给她。

    钟摇光接过,却没有动。

    她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她。

    书君怀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她开口,轻叹了口气,朗声问道:“钟摇光,你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脸色苍白的姑娘只安静了一瞬,便柔声应道:“我知道。”

    她靠着石头,衣裙层层叠叠地堆在身上,浅色衣裙显得她格外柔软。

    像一只刚苏醒的兔子。

    “我们刚刚被一条河吞了。”书君怀接下了她的话。

    不久前他们随流而行的那条河,走了没两步就出问题了,河水暴涨,直接满溢上岸。河水看着和清水没什么区别,碰上人就像黏腻的沼泽泥,一点一点把人拖拽进河里。

    河水暴涨上来的同时,她突然没了动静,昏了过去。河水很快漫溢吞噬了他们,而书君怀只来得及抱住她。

    再次见到光明时,他全身都湿透了,而她安然无恙。

    可她一直不醒,嘴里还反复说着几个字,像是中了梦魇。

    书君怀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所以我找了个山洞,等着你醒来。”

    女孩很安静,时不时点点头,好像就只顾着听了。

    书君怀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你……为什么会突然昏过去”

    钟摇光抬眼看他,浓密的睫毛在眼下垂下淡淡的阴影,给原本清透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变得神秘且深邃。

    此刻的她虚弱无力,看起来无法造成一点威胁,可书君怀却觉得现在的她比黏腻的沼泽还要可怕。

    她只要望你一眼,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你拖进深渊。

    “我不知道。”钟摇光笑了笑,说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或许是因为虚凡山讨厌我吧。”

    她神色看不出什么蹊跷,书君怀琢磨不到她在想什么,安静了一会儿,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湛如月……是谁?”

    她昏迷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嘴里一直在叫着几个字,他认真听了一下,最后确认她说的是一个叫湛如月的人。

    一声又一声,仿佛在呼唤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人。

    像失去了世上最重要的的东西。

    他没办法不去好奇。

    昏暗的山洞遮不住青年眼里繁星般的碎光,亮晶晶的。而他身上白衣在避水囊的作用下已干透了,恢复了干燥柔软的质感,合称的衣服才能更好地展现主人的风采。

    他距离她这样近,近得钟摇光能透过他身后的微光看见他脸上细细的绒毛。

    面如冠玉,目如朗星,光彩照人。

    这张脸比方才她于幻境中见到的少年更苍白了些,明明他比少年时还长了好几岁,可他脸上却瞧不出什么痕迹。她这样靠近看,就好像再次见到了那个朗声清脆地叫她师姐的少年。

    “湛如月……是我师弟。”

    在说到那三个字时,她的语气十分的温柔,轻且慢,像是在触碰世上最喜爱最珍贵的宝物,珍之爱之。

    “你一直在叫他的名字,他对你而言……是个很重要的人,对吗?”

    “嗯。很重要。”她的声音依然很轻,回答得却很干脆,丝毫没有迟疑。

    “原来如此……”

    书君怀的声音很低,表情有些复杂。他说不清楚自己在听见她的话后心里莫名的感觉,像被浇了一盆热油,烫得发疼,一阵紧缩。

    逃避一样,他慌张的避开了她的视线。

    除了她的名字以外,关于她的任何信息,他什么都不清楚。

    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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