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宁公主果然如崔琤所料,没过几日便悟出了事情的不对。
她拿着她新写来的信笺仔细地看了两遍,然后向翠微说道:“我就知道她不会被恶人所蒙蔽。”
她坐在软榻上,因是刚刚睡醒脸庞还有些潮红,连带眼尾都红红的。
“什么恶人?”翠微浅笑着问道,轻轻地替她拢了拢头发。
崔琤却又开始笑而不语,翠微暗叹姑娘自上次落水后就仿佛突然长大了一般。
往先还偶尔会跟大公子闹个脾气,现在两人比同胞的兄妹还要亲近,再也没有摩擦龌龊。
崔琤从榻上坐起来后飞快地给端宁公主回信,然后吩咐侍女去和崔珏知会她下午还要出门一趟。
今日刚好赶上她兄长休沐,他一应允她便起来了。
下午的时候端宁公主带了仪仗亲自到访崔府,她的眼眶有些微红,一见到崔琤便拥住了她。
“二妹妹,先前是姐姐自作主张险些酿了大错。”进入马车后她轻声说道,“是我不顾你的意愿,自以为做了对你好的事。”
她捧起崔琤的脸庞,细声说道:“令令,你还愿意原谅姐姐吗?”
崔琤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发现李澹的问题的,她是个见微知著的悉心姑娘,最善于从细微末节处发现端倪。
她能发现她倾慕李澹,自然也能发现李澹待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无半分真情在里头。
“自然愿意。”她笑着说道。
端宁公主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她扶抱着崔琤,让她能刚好靠在自己的肩上。
不过马车还在行使中,她的身子忍不住地往下滑,几乎要歪进端宁公主的怀中。
“只要你能幸福便可,”端宁公主温声说道,“我并非觉得柳公子不是良人,我先前就是怕你是冲动,要报复二哥才贸然与他议亲。”
“郇王不值得你那样做。”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崔琤睁大眼睛,身子也在她的怀中倏然一僵。
这是她第一次听端宁公主直呼李澹为郇王,这个称呼太过疏离,隐约透着些戒备。
相同的话语李澹也说过,不过他的解释太过虚伪,而端宁公主却是严肃认真地在跟她这样讲。
她忽然想到是自己的认知出了偏差,她自己十几岁时天真纯善,总觉得身边的人也都跟她一样的单纯。
可端宁公主到底出自皇家,她对那些阴险算计的敏感几乎是与生俱来的。
崔琤追着李澹时,李澹也待她温柔。但她一旦放手,李澹的冷漠便显现出来了。
端宁公主怎还会看不出他的心思?
那些细节不用崔琤提醒,她便能自己串联起来。
她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她坐直身子握住端宁公主的手:“我知道姐姐是真心为了我好。”
“姐姐能这样为我着想,便是我最大的幸运了。”崔琤弯起笑眼。
两人在马车中又说了许多话,即便是在宽广的朱雀大街上公主的仪仗也格外打眼。
崔琤悄悄地打开一条缝隙,她轻声说道:“快要到了吧。”
“至多还有一刻钟。”端宁公主笑着说。
她们今日要去的是城南的长夏苑,过些时日行宫之旅便要开始,到时大批的朝官都要跟从皇帝离开京城。
行宫比太极宫自由许多,又临近上林苑,到时常常有跑马射猎的机会。
崔琤的骑射是崔珏教出来的,虽不算精湛也拿得出手,但她前世在深宫困守十年早就忘得一干二净。
李澹将她当做易碎的琉璃压抑她展翅飞翔的可能,只允许她做个笼中的金丝雀。
所以在端宁公主提出去长夏苑的时候,她当即便同意了。
崔琤扫了一眼外间的景象便放下了帘子,她微微地向后倚靠身子。
当她阖上眼眸想要稍稍休憩片刻时,车厢外突然出现了变故,马车旋即停下。
仪仗队瞬时便亮出刀刃,为首的队长冷声说道:“大胆!何人竟敢冲撞公主的车驾。”
她颦蹙着眉头,伊始以为是意外,却不想倏然听见了一众青年人的笑声。
“原是公主的车驾,不过公主便可随意冲撞平民吗?”说这话的人声音有些轻佻,像是肆意惯了的人。
他还故意将腔调拖长,透着几分刻薄,恣意颠倒黑白、搬弄是非的模样更让她生出些恶心来。
崔琤做了十年皇后,虽然不过是个毫无权势的傀儡皇后,却从未有人敢这般大胆地冲撞过她。
眼见少女的脸蛋都皱了起来,端宁公主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大抵是勋贵之家的纨绔,”她摸了摸崔琤的头发温声道,“不过是些外厉内荏的浪荡家伙。”
“就不脏了令令的眼了。”她说着便冷着面孔走下马车。
崔琤微愣了一下,伸出手臂下意识地想要拉住她的衣角,最终却停在了半空。
她的整个前世都在为李澹而活,把自己搞得众叛亲离、孤立无援,她都快要忘记被旁人小心地护着是什么感觉。
前世她忽视了那些爱她的人对着一个不爱她的人死心塌地,是怎样的天真蠢笨。
“本宫便是冲撞了你又如何?”她听见端宁公主冷声说道,只这一句话那些纨绔便怔住了。
端宁公主容貌随了母亲崔皇后,宫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又极少,明眼人一下便能瞧出她的身份。
这些人虽然不肖,但到底也是出身高门,平日里为非作歹习惯了。
若是位不受宠的寻常公主被冲撞,只怕是连声张都不敢。
“原是表妹啊。”崔琤听出说话的人仍是方才那青年。
他换了正常的腔调后声音一下子就悦耳许多,带着点阴柔的味道,那股风流的劲儿仿佛也是如影随形的。
这让她突然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来,仿佛在前世的这个年纪她曾无数次被他烦扰过。
他继续说道:“惊扰到表妹,是在下的不是。”
虽然像是在赔礼但却依然是高高在上的,既不行礼也不唤端宁公主为殿下。
这样大胆又和端宁公主有着亲缘关系的人实在不多,崔琤感觉他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就是想不起来。
适时南边忽然扬起一阵大风,吹开了马车的垂帘。
她有些懵然地抬起头,猛地和那骑在马上的红衣青年撞上了视线。
张焉。
她想起来了,这人便是当朝第一权臣张丞相的长子,也是她前世差点便要嫁过去的郎君。
真是孽缘。
崔琤的心中生出几分无奈,好在她现今已经和柳约开始议亲,看谁敢抢她崔家的亲。
那张风流昳丽的俊脸也有些微愣,他跋扈的气焰在看见她的一瞬间就被尽数浇灭了。
张焉远望着她澄净的眼眸,头一次在一位少女身上看出了睥睨天下的气度。
那一刻他的心绪忽然乱了起来,他冥冥中感觉到命里的劫数兴许是要来了。
好像他合该做她的裙下之臣。
还未等张焉缓过神来,端宁公主便径自踏入了马车中。
原本嚣张的众人纷纷回避,眼看着公主的马车和仪仗扬起尘土向着南方奔去。
张焉散了游赏的兴致,没理会那群狐朋狗友独自打马回了府。
侍从低声提醒他说:“公子,今日府里来了贵客。”
能被宰相家仆称为贵客的人着实不多,张焉虽然平素浪荡,但在正事上也不失严谨。
他点点头,径直走向了自己的书阁。
他边翻看着桌案上的书本,边有些急切地问道:“你还记得前几日父亲送过来让我相看的那几幅画像吗?”
侍从有些困惑,公子完全没有议亲的意向,那些画像送来后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到了角落,怎么突然来了兴致要看?
“回公子,小的记得应当是上次收整时卷起来放在画筒里了。”
书童急忙答道,说罢便从一大堆张焉从未翻看过的画筒中根据标记找出了他想要的那几幅。
张焉敛了敛神情,轻轻地将画卷打开认真地翻看起来。
在看到最后一幅时他的呼吸忽然便屏住了,画中的少女身着一袭水红色的罗裙,秀丽的面容仿佛被扑上了一层金粉,漂亮得令人心头一滞。
画师的笔墨匆匆,像是在看见她不久后急忙绘出,生怕忘记了半分。
他仔细地看着画中左下角处的几行小字,心中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原来是崔家的女孩,那倒与他也有些亲缘关系。
他母亲靖安大长公主是今上的同胞姊妹,而崔琤是崔皇后的侄女。
这样算来他也算是她的表兄,怪不得他父亲就将她算进相看的人选中。
张焉的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欢悦,原本以为远在云端的人竟是近在咫尺。
还没等他扬起唇角,他那侍从便犹豫着开口了:“公子,你若是想议亲这位姑娘却是万万不可的。”
“前些天崔府设宴,您宿醉推脱没去。”他小心翼翼地说道,“那实际是崔家选婿的宴,据说崔二姑娘已经和忠毅侯的独子柳子隐议亲了。”
“据说?”张焉扬声道,他直接便抓上了错的重点,“那便是还未有定论。”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大公子,什么事还未有定论?”
张焉偏过头便看见一人正站在书阁外,那张俊美的脸庞仿佛是玉匠雕琢而成,连一丝瑕疵都找不到。
尤其是那双浅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时泛着鎏金的光辉,似是有金凤在其间游走。
饶是他自诩美男子,见到眼前的人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拱手行礼道:“见过郇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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