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李澹。”崔琤轻声问道。

    她的脸色苍白如雪,只有唇瓣和眼尾的小痣还泛着红,宛若朱笔点画而成。

    “不是,令令——”李澹哑声说道,但旋即又被打断。

    “不是?那你要做什么?”她仰起头,裸露的脖颈白皙如玉,隐隐能看见青色的经脉。

    但片刻后她便轻咳了起来,李澹当即将她揽在了怀里小心地为她顺气。

    他的指尖冰冷,隔着一层轻纱似的衣衫抚上她的后背时,让她不由地一阵战栗。

    崔琤重重地打开了他的手,她咳得太厉害,连眼泪都落了下来,让素来游刃有余的郇王在她跟前都变得无措起来。

    她掩住唇,脸庞湿漉漉的:“这一世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为什么还要抓着我不放?我还有什么值得你利用的地方?”

    “我真的不明白,李澹。”她的睫羽轻颤,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知不知道前世嫁给你时我都多高兴,所有人都说你定然是对我动了真情,才会迎娶我为后。”她哑声说道,“可入宫后我才知晓,你待我全无半分真情。”

    “你之所以娶我,也只是看中了我这张脸庞。”

    李澹失语般怔怔地看着她,俊美的脸庞在这一刻变得煞白。

    “不是的,令令……”他的眼瞳里泛起红来,好像凝着一层血色。

    “所以重生后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远离你。”她继续说道。

    “我没什么大志,也无意做什么翻云覆雨之人,我只想好好地活着,和那些真正爱我的人一道吃茶赏月便是我的全部心愿了。”

    崔琤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向后仰去,“可我真的不明白,李澹——”

    “为什么这一世你还不肯放过我?”她的眼泪到底是落了下来,“崔瑾明明没有嫁给太子,我也没有再纠缠你,一切都尚未开始。”

    李澹微微俯下身,像是想要为她擦拭眼泪。

    她的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游走,眸中不断地闪烁。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明明前世被你害成那样了,还是这般天真轻信,又被你轻易地骗了过去。”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泪水不受控地落下。

    “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令令……”他张了张口,浅色的眼瞳深处蕴着浓郁的黑。

    他的嗓音压抑,周身都带着深重的冷意,仿佛是从地府中踏出。

    崔琤分不清那是执念还是恶欲,但下一刻李澹吻住了她。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她的脸上,真奇怪,他身上明明那么冰冷,连唇都带着寒意。

    那温热的物什是什么?她终于是茫然了。

    她听见李澹滞声说道:“令令,因为我爱你呀。”

    这话太过讽刺,甚至让她有些想笑,那日在东宫太子也是这般说的。

    崔琤再也无法忍受地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她跨坐在他的身上,细瘦的手腕颤抖着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脸庞更加煞白,但却没有丝毫挣动,仿佛即便被她杀死也是心甘情愿。

    “你爱我?”她恍惚地说道,“你的爱就是把我囚禁在深宫中十年吗?你的爱就是斩断我与旁人的一切关系吗?你的爱就是要将我一步步逼死吗?”

    “你爱的当真是我吗?”她的手指渐渐收紧。“如果是我,那满室的画像为什么都是崔瑾?被我撞破以后,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知你勤政爱民,知你生性冷淡。”崔琤垂下头,她像是在说给自己。

    “你若是真的爱我,会舍得我伤心、会舍得我整日郁郁寡欢吗?”

    “你是哑巴吗?”她轻笑一声,“还是疯子?”

    她有些无力地说道:“非要看我再一次死在你面前,你才能满意吗?”

    “可是凭什么?”她的指骨苍白得近乎透明,指甲已经陷进了他的脖颈里。

    “这一世我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要把我拉回地府里?”

    崔琤感知到指尖变得温热起来,粘稠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她莫名想起上次她也是这般压着他。

    李澹渐渐地动了,他的手臂微微抬起握住了腰间的短匕。

    当她以为他会做些什么时,他却将刀刃对准了自己。

    他的薄唇轻启,冰凉的指尖抚上她的手背,这一次她终于看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说:令令,用刀。

    他在教她怎么杀死他,用刀就不会累,也不会弄脏手。

    崔琤突然感到一阵深重的无力,她慢慢地松开了手,失力地被他揽在了怀中。

    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殿外是灿烂的日光,而帐内却是一片昏黑。

    李澹用绸缎按住脖颈的流血伤处,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姑娘在将头埋在他的怀里,细瘦的脊背不断地颤抖着,好像要将所有的烦闷和委屈都哭出来一样。

    “我很抱歉,令令。”他的嗓音已经嘶哑到难以辨认,连短短几个词句都说得困难。

    尽管知道崔琤可能听不进去,他还是执念地解释着。

    “是我的错,所有罪责全都在我。”他颤声说道,“是我太偏执太病态,不懂你的心情,不理解你的难处,还强将你拘在身边。”

    他继续说道:“令令一点也不蠢,是我太愚笨,还自负妄为。”

    脖颈处的血依然没有止住,他一开口那伤处便变本加厉地往外淌血。

    雪青色的长衣被血迹染得斑驳,连袖口的银龙都被尽数染红。

    但李澹却并不在意,他只是揽着她继续说着旧事:“我十二岁那年,意外重伤落水,你曾经救过我,即便那时你还只是一个小姑娘。”

    “可当时我神志不清,没能认出是你。”

    浓重的血锈气在帐内蔓延开来,合着细微游离的冷香,吊诡到了极致。

    他的眼睛通红,像是能滴出血来。

    “我便一直以为当年救我的是崔瑾,年少时不懂事才做了那些画。”

    在说这话时,李澹的心间像是被刀刃一寸一寸地碾过。

    他哑声说道:“但我从来没有将你当做替代品,令令。”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六岁那年的上元节我们一道登上花萼楼赏月,自那时起我待你的心意便从未改变过。”

    这是他珍藏在脑海深处的宝贵记忆,但于崔琤而言大抵也不过只是一次游赏罢了。

    他不像她那样细心常常还有写日录的习惯,他意识到自己爱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以至于先前的记忆都没能留下许多。

    他不记得十四岁的崔琤爱穿什么裙子,不记得十四岁的崔琤喜欢吃什么,甚至不记得十四岁的崔琤是怎样软声说爱他。

    李澹一字一句地将心绪认真说出,她哭得有些累了,伏在他的怀里像是睡着般那样安静,只偶尔流露出细碎的鼻音。

    他轻轻阖上眼瞳,掩住眸中的戾气,尽力让自己还有些温雅君子的模样。

    但他的声音太嘶哑了,“之所以还留着那些画,是因为崔瑾生得像你,我借着那些画,才能回想起年少时的你是什么模样。”

    “我的心也不是木石做的,令令。”他摸了摸崔琤的头发,“你那样珍重我喜爱我,我怎么不会动容?”

    李澹的手掌贴在脖颈许久终于变得温热起来,他将手上的血擦干净后轻轻捧起了她的脸。

    姑娘的脸庞潮红,连眼尾都泛着红。

    仅是被她看上一眼,他心口的旧疤痕就要全都裂开渗出血来。

    “可我太自负了,是不是?”他怜惜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李澹轻声说道:“明明是在掌控着你的一切,却还自以为是地当做是在对你好。”

    “我从来没去认真地理解过令令在想什么,总觉得自己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便能将万事万物都控在手中。”

    “我这样自负,面对你的时候却又惶惶终日。”他轻轻抚上崔琤的脸庞,“那时我甚至不敢去想,你对我的爱也会有消磨殆尽的一天。”

    他没有指明具体的时间,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所以我也在逃避。”他的神情颤动,“我总想讨你欢心,却常常适得其反。”

    李澹轻声说道:“你不是不喜欢蓬莱殿和紫宸殿,你只是不再喜欢我了。”

    其实他并不能轻描淡写地将此话讲出,前世每每想起这个事实,他的心中就会泛起摧心剖肝的痛意,那深重的痛意让他几乎无法忍受。

    “然后我们都回来了。”他再次抱紧崔琤,似乎害怕她会再次离开一样。

    李澹的睫羽颤动,落下些金粉似的辉光。

    “你死后的十年,我如行尸走肉,只盼早日晏驾。”他抬起眼睛看向她,“当我不顾一切地走向死亡的时候,我突然又回来了。”

    “但是令令,我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他低声说道。

    “十年,我和你隔了整整十年。”

    他们之间隔了一段无法逾越的遥远距离,他站在天河的这头,她站在天河的那头。

    崔琤微微偏过头,她的眼眶还有些红肿,但她的神情却出奇的淡漠。

    “我不原谅你,李澹。”她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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